前天的晚上,那时我的妻子早已上楼安睡。我独自坐在楼下房里,一个人一面吸烟,一面把我的那把手枪取出拂拭一下。那时方才入夜,约摸有九点钟光景。我一壁拂拭,一壁暗暗的忖思。一会儿那手枪已经拭完,便安放在那书桌上。我口里吸着烟,身子在那椅背上仰靠着,屋里寂静得很。这时我正吸吐间,沉静里忽然听得吱呀一声响声,我的心头顿时一凛。我猛然抬头,在那烟雾弥漫的当中,我见那窗外陡的显出一个人面,身上穿着白衣。我一见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正是我的死仇马龙如!
我立刻跳起身来,从桌上取了那实弹的黑钢手枪,急忙回身出屋。我开了后门,走到弄内,见那窗外空地上早已不见人影。我急急赶出,那弄口也静寂无人。我直追出街上马路来,我想那左首的湖外路既比较僻静,那仇人或由那边逃走。我便向左边追踪,直到那长江路湖外路转角。我见那路口南面远处有一辆包车行驶,却已远去。右首和向西却并无行人。
我这时只在路旁停留了一会,便怅然而返。我在那马路的行人道上慢慢地踱着回去,我的心里却像受了什么人的催眠一样,脑海里突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怖。神经上也顿时发生异感。暗想在这夜深人寂的当儿,他忽然悄悄地暗中前来,他的图谋早已不问可知。我回想那窗口映出的一副铁冷冷的脸儿,凝青而紧闭的厚唇,和一双凶厉的眼睛,真比什么都可怖!我想到这里,汗毛都直竖起来,满身都是冷汗。那时我真恐怖极了,所幸已走回到弄口,我这时忽又发生了一种幻想。
原来我住的那弄里,除了总弄口以外,弄内还有两条小弄道,原都是走不通的。我追想那仇人逃出去的时候,也许并没有走到街口,只想在那右边一条小弄里暂避一下子。我惶急间没有想到,竟直赶出弄口外面。
这时我已走进弄内,当我向左转角拐弯的时候,借着那弄底墙陬里那盏二百支烛光的电灯的照射,看见那右边弄道内并无人迹。
我返身回到自己后门口,见后门仍半开半掩着。我一手拿着手枪,一手推门直入。
我进了后门,顺便把那门锁上。那门原有弹簧锁关闭的装置,但这时我为了谨慎起见,又加上了锁。我的脚才踏进那楼下的通道,一眼便看见我的妻子一手扶着楼梯缓缓地走下来。看见伊还不曾安睡,便向伊摇了摇手,仍叫伊上楼去。却没有告诉伊发生了什么事端。
我这时心绪非常烦乱,夜里归寝之后,也不得安眠。我昨天惊吓了一整天。现在着实无法可想,才写了这封信来请教先生们替我侦查和保护。
余事面告。
张友孙敬上
我一口气把这封信读完,心里不由得发生了一番慨叹。我见培云这时一手摸着那书桌,一手拿了一支残剩的卷烟,那白烟圆形继续散开,圆形也渐散大而不整齐,那白色的烟雾也散满了空中。我知他正在连用心思,便不打断他,便也保守着这室中的寂静。
停了一会,他忽把手指弹去些烟灰,重把那纸烟放在口里,连吸了几口,向我微笑道:“铁生!这件案子的性质非常幽诡,我料它决不是平常的。你的笔记中大约又可多一件奇案了。”
我道:“你这话可实在吗?莫非你果真要参加这件案子吗?”
他道:“正是。这案的情节既很奇特,未来的发展也必很有可观。我等会当打电话到湖外路警署胡兴浓那里去,叫他吩咐警探们对那弄内出入的人们多上一双眼睛。我自己那件兄弟析产案虽已结束,却还有些别事不得不先办理。我打算明晨再到张友孙那里去。至于今早徐福侦探长说的那件失踪案,我想却未必有多大的意味。并且内容究竟还说不定,不如请你替我走一趟吧!”
我们这天早上的谈话,便在这里告一个结束。
我把那封委托信上的住址抄录下来,是“长江路兴安里九九号,电话西七三二二”。
当天的下午,我为了那另一件失踪案,曾给培云到那南市的警厅去找侦探长徐福接洽。这件案子原来是一件绑票案,事主虽想和匪徒接洽,却没有成功。所以便求警厅援助。徐福已派了几个侦探做眼线,还没有侦出什么线索来。我谈了半小时便即出来。我这时因为时间还早,便又到一个友人家里消磨了一会。
我在傍晚五点多钟回寓。这时夕阳已落,马路上被一片黑色蒙暝笼罩着。道上一般时髦的男女们,都打扮得新装异服,联袂出游。我进入寓里,这时培云正一人在办公室中拉奏他的凡哑林。那悠扬的声音继续的送入我的耳朵。
他每逢心里思绪郁结的时候,总要弹奏一下,借以宁一回神。我暗想这时他又借重那提琴,莫非遇到了什么幻秘的案子不能够着手,又拿这东西散闷吗?还是对今早那案子又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呢?……
我正想从那琴声来猜测他的心思,不想我的手正加在那办公室的门钮上,那琴声便忽停止。
我推开了室门。见培云一人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那提琴早已安放在写字台上。他见了我,便即停步,向我仰直了身体,作势招呼。
他仰面叫我道:“铁生!你可探听出那失踪案到底是……”
我抢着应道:“正是。”
我便把那案的内容和我的料想一一告诉了他。他一面口衔着纸烟,努力吐吸,一面倾听着我的故事。我这时见他脸上现出一种郁郁不乐的样子,这情形似乎仅仅在我回来的时候才发生,好像有了什么心事。我不禁有些纳闷。
培云弹去了些烟灰,连接的吐吸了几口烟,脸上的面色十分庄肃,那严冷的眼睛向我灼亮的瞧着。
他忽向我说道:“铁生!这件失踪案比较简单,我明天也许自己去跑一趟。至于张友孙这件案子,我刚才又打过电话到他那里去,又得了一个新消息。原来他那仇人马龙如竟又写信向他恫吓。你想这情形多么严重?明早我们却不得不有……”
我见他那愁眉不展的样子,本已想向他探询。谁知他已自己开口。
我因反问道:“培云!你这话有什么意思?莫非你以为有人要谋害那张友孙的性命,因而加以恫吓吗?”
“我所担忧的果是这件案子,只是内容却不像你所料想的这么简单。铁生!你还是丢开这个问题,谈些别的事情吧。”
我们这阵谈话,在这里便已终结。
当天晚上培云为了别种预先的电招又特地独自到附近警署去一趟。他近来的生涯实在未免太忙了,在我的笔记簿上记着,从这天以前二十三天内,他经手了四十六件案子。其中十六件都是可怕的凶案,有四件到现在还没解决。这些案子的内容有许多有趣的资料我都写下来了——他很晚才回来写的。
我虽也很担忧着那张友孙的事情,但那侦查和保护的两重职司都非我一人能所胜任。我夜间到中央影戏院去消遣了一回。那场名片《国魂的复活》既由名家编制,寓意也非常深刻,加以演员的表演认真,竟使我的担忧减去了许多。
谁知过了一天,这案子竟有了出乎意料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