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良辨僧正的杉树
比起“夜哭石”,那些与树木有关的传说,其历史演变似乎更加明显。人们可以相信某一颗石头亘古不变,但任何一棵树都不可能拥有超过年轮的历史。而且,就算古树形状再奇怪,当它还是一棵小树的时候,人们也不可能传说孕妇在其树枝上生过孩子。由此看来,《产杉传说》的历史很短暂。既然如此,我们进一步要思考的问题便是:《产杉传说》尚未诞生时,野根山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岭,还是已经存在某些可以孕育传说的基础?如上所述,几种著名的古老故事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产杉传说》,我认为背后一定有地方性的原因。首先,佐喜滨不仅有铁匠的故居,这一地区的深山中还存在着生育信仰。如果古人在深山里举办生育仪式,则必须带着狼,并让一位老妇女在仪式上充当重要角色,那么这里就具备了一些有利条件,足以形成《产杉传说》。古时候,铁匠一般都用木炭冶炼铸铁,因此他们对山中生活十分熟悉。从现有资料看,他们也形成了独到的信仰传统,有时为了提高社会地位,甚至还有计划地把自己的信仰推广给普通百姓。关于铁匠的信仰传统,我曾经在研究“烧炭小五郎”时,做过一番探讨①,简单地说,古人眼中的铁具有符咒力,这种神秘力量对铁匠信仰的传播起到了很大作用。
另外,古代女人第一次染黑牙齿②的时候,首先要祭祀金屋神③,由此可以推测,古人认为金屋神对生育有一定的影响。我记得《人类学会杂志》早期刊载的一篇论文也提到,屋久岛的铁匠曾经受到全村人的尊敬。当地人还传说,年轻妇女担心自己怀上了妖魔的孩子时,就会从铁匠那里要来一些铁渣,将铁渣和柳叶一起煎药喝下,即可堕胎。如今恐怕已经没有这种说法了,至今为止我还没听说过其他地方存在同样的传说。为了给出更合理的解释,今后我们要耐心搜集更多的资料。
现在我只能根据不够全面的资料做一些推断。我听了土佐的《产杉传说》之后就觉得,过去的一段时间里“铁匠的老母亲”,可能充当了今人所谓“产婆”的角色,她们借助知识经验和信仰的力量,缓解了妇女坐月子时的焦虑不安。和其他古老仪式一样,铁匠的老母亲在生育仪式上,会讲述一个特定的民间叙事,其内容为山神赐予人类一个健壮且幸运的孩子。而后来,这种生育信仰逐渐衰落,这个神圣叙事可能也随之沦落为荒诞的故事传说。我们可以注意到,《产杉传说》及其他版本一般都会说,孕妇在深山里顺利生下了孩子,而且基本都是男孩,有些版本甚至说狼婆的后裔在孩子身上留下了狼的印记。如果这种说法来自古老的神圣叙事,那就不足为奇了。正如丹后人把由良的富翁称为“山庄太夫”一样①,人们往往会把民间故事的讲述人和他所讲述的主人公混淆为一个人。也就是说,虽然狼婆在后世留下了污名,但她最初可能只是在仪式上讲述神圣叙事的普通老妇女而已,在这个意义上,她可以说是另一位权齐。
传说母狼不仅会养育人类的婴儿,还会叼着婴儿送到人类那里,这两种叙事最初都有一种更古老的形式。在我国,从较早的时候起,人们就否认鸟兽会生下人类婴儿,否认动物的孩子长大后会变成人类。日本人在思想观念上产生的变化,自然也让民间叙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尤其是民间故事,讲述人和听众都不会认为其是真实的历史。如果古老的神圣叙事在信仰完全衰落之前就进行了分化和传播,那就有可能以《田螺女婿》《蛇郎》这样较完整的文艺形式保留下来。但古人关于狼的生育信仰,在获得纯粹的文艺形式以前就已经失传,至少在城里人看来,狼不会生下人类婴儿,在这一点上,《产杉传说》及其他版本完全不同于以葛叶狐狸或龙宫妻子为主人公的民间故事。据马肯森的《德国童话手册》介绍,国外也有老鹰把孩子送给人类的民间故事,而此类故事在我国取得了独特的发展。比如,所谓“良辨杉”①生长在南都东大寺(位于奈良县奈良市),但以老鹰衔来孩子为内容的《良辨传说》,不仅流传在东大寺一带,还流传于山城多贺(现京都府缀喜郡)、江州志贺(现滋贺县大津市)、相州(现神奈川县)等地区。就相州的例子来说,《新编风土记》②称这是发生在阿布利山(位于现神奈川县伊势原市)的事,《新编镰仓志》③和《镰仓旧迹地志》则说这件事发生在镰仓一带,甚至指出被老鹰抓走的良辨是“由井富翁”染屋太郎太夫时忠④的孩子。其实,虽然有关良辨传奇般的诞生与母子再会的传说有着一定的历史,但就内容实质来看,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恋衣物语》而已。过去的讲述人没有使用固定的蓝本,每次到了不同的地方,就会把故事中的地名换成附近的地名,因此他们所传播的故事,就会在全国各地以不同的形式保留了下来。比如,《甲斐昔话集》记载,骏河国的采茶女把孩子放在田埂边,一只老鹰衔走了孩子。采茶女寻遍全国,终于在奈良东愿寺与孩子再会。原来老鹰把孩子放到了东愿寺的杉树上,孩子被寺里的僧人抚养长大,成了一个小和尚。而《听耳草纸》所收的版本则说,长须田满行的孩子被老鹰抓走,但老鹰并没有飞出陆中国,多年后母子俩在慕嵘的地狱山上重逢了。与甲斐的版本一样,被老鹰送走的孩子并没有成为名僧,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和尚(故事开头把孩子的母亲叫作长须田“满行”,这对《曾我物语》的起源问题有一定启示①)。另外,内田氏在《南总的俚俗》②中介绍“克拉克鸟”这个方言时,也提到了一位母亲被老鹰叼走孩子的悲剧①。“克拉克鸟”的传说中,并没有描述多年后母子在寺庙里重逢的情节,但不能凭此说它与良辨传说无关,其实,良辨传说传到南总一带时,孩子被老鹰叼走的情节,给听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人们将其与解释鸟叫声的起源传说合为一体,进而形成了“克拉克鸟”的传说。
相比之下,奈良的良辨僧正没有受到太多改编,其流传范围更广,名气也更大一些。据《气仙郡志》②记载,竹驹村的羽绳氏保留了如下一则传说。从前,羽绳氏放牛时,多次遭到老鹰的袭击,于是主人便披上一张牛皮假扮牛,打算吓跑老鹰。结果老鹰却抓起主人,把他送到了遥远的小岛上。后来有一条鲑鱼过来搭救,主人骑在鲑鱼背上,平安地回家了。最初人们讲述这则传说,是为了说明羽绳氏祭祀鲑鱼的理由。但后来逐渐发生变异,当地人又传说老鹰叼走的不是羽绳氏的主人,而是一位女人,她被一个名叫大助的鲑鱼精救起,还被它强求结婚,最终她无奈嫁给了大助(《听耳草纸》第350页)。伴蒿蹊先生在《闲田次笔》①中则写道,摄州高概(现大阪府高概市)的藩士鹫津见的祖先曾被老鹰叼走,但最后有幸得救,现在的鹫见七郎太夫就是他的子孙。另外泉州界(现大阪府界市)旭莲社的创始人、玄恕上人②也曾在儿时被老鹰叼走,最终得救。其实,伴蒿蹊先生并没有发现《日本灵异记》中就有此类传说。《日本灵异记》中记载“汝鹫噉残云云”(原文),《今昔物语集》则写道“你是老鹰吃剩下的”③,可见,虽然在地名上有所差异,但这两部文献记录的还是同一则传说。之后这则传说还被收录于《水镜》①。为什么不同时代的文人都如此重视这则传说呢?即使我们分析文献,恐怕也给不出合理的解释。我认为,大概是因为当时这则传说在民间相当流行,文人们认为古文献上的相关记录,是他们必须保存的现实依据。后来民间又出现了良辨僧正的传说,不用说奥州的农民,就连京都附近的鹫见家都没有因此抛弃他们家代代相传的家族先祖传说。可以说,这就是传说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史资料要求我们细心对待的原因所在。通过这样的传说,我们可以挖掘一些淹没在社会近代化、理性化过程中的日本人最原始的文化心态。
最后,我对这则传说与文献之间的关系做一些补充。伊豆三宅岛的《三岛大明神缘起》记录了伊予国的神最初降临于三宅岛时的一段独白:
我原是个凡夫俗子,出生于伊予国三岛郡立花,名叫清政。年过四十依然无子,我曾经向大和国初濑的十一面观音求子,观音在梦中告知曰:“你命中无子,但你若是献出所有宝物,我便赐给你一个孩子。”不久我果真得到一个男孩,我欢天喜地。但某日在伊予国海边,我家孩子被老鹰抢走了。此后的十六年中,我一直在山中修炼,一心一意地向神明祈祷,因为平日里积德行善,所以死后才有幸被奉为神。
不难看出,这则叙事的叙事形式与室町时代的说唱故事相同,安居院的甲贺三郎传说①、后世的“本地物”②采用的都是这种形式。而在三宅岛,人们却对这样的民间叙事信以为真,用来解释对他们很重要的神社起源。可见,过去我国存在一些充当神人媒介的职业人士,他们同时又是民间叙事的传播者,这些民间叙事在老百姓生活的地方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按理来说,传说和民间故事不同,一个是可信的,一个是不可信的,即使是旧社会的农民都十分了解这一点。事实上,各家各户的老人在讲故事的时候,往往都会展开想象的翅膀,加入一些内容来取悦大家。但从外部传来的民间故事,情况就不一样了。这些故事往往都由外来的宗教人士在严肃且神秘的氛围中,按照古老的形式讲述,因此听众会自然而然地相信故事内容是真的。同样是讲述妖猫、野狼袭击旅人,某些地方的人们就把它当作民间故事,而另一个地方的人又会相信是真实的地方传说。这是讲述人、听众的接受心理、当地的风俗习惯等多方面的差异所导致的结果。任何一种民间故事在其流传过程中,都经历过类似的变异,这一切都出自中世以后的日本国民之手。有些学者盲信特奥多尔·本菲(TheodorBenfey)①的学说,今天还在模范流传派的口吻说话,不知道他们看了我国这些民间故事后,还敢不敢武断地认为这也是从印度远道而来的外国故事?
(昭和六年十月《乡土研究》)
老房漏雨
经过反复推想,“妖猫演变成老狼”实在是罕见的现象。将来可能会有人研究这个问题,之后我将继续搜集和整理相关资料,以减轻后辈学人的负担。
老狼装成老夫人的说法,流传相当广泛,甚至连越中地区都有相关记录。如《肯构泉达录》①第15卷“妇负郡驹见村(现富山县富山市)”一条中有如下一段记录:
过去,村里有一个名叫“youyu”的人,在他家工作多年的老女佣是狼假扮而成。某日夜晚,一位修行者路过吴服山丘陵(位于富山县富山平野)时,遇到一群野狼,他拼命地往树上爬,之后就待在树上,不敢轻举妄动。野狼一个接一个地骑到同伴的脖子上,逐渐迫近修行者。最后上来的是一个老太婆,想要用力把修行者拽下来。这时,修行者拔出一把小刀,砍伤了老太婆的胳膊。老太婆从树上摔下,群狼也四处逃散。天亮后,修行者从树上爬下来,下山后在驹见村休息。他路过youyu家时,看到一个老太婆受了伤,正在呻吟。而老太婆一看到修行者就逃跑了,之后再也没有出现。以上是流传于妇负郡的古老传说。
狼婆的胳膊被砍伤,这个细节令人想起罗城门的女鬼①。但与那位女鬼不同的是,老太婆并没有露出真面目。那么,人们怎么知道她是狼的化身呢?妇负郡一定还流传着其他版本,如《越中旧闻记》中就有如下一段记录:
从前,驹见村有个老尼姑叫“youyou”,每到夜晚就会化作狗闹事。某日,一位修行者砍掉了她的腿,从此村民就再没见过老尼姑了。三年后,老尼姑从射水郡(现富山县射水市一带)一个叫荒山的地方寄来一封信,收信人是驹见村的八右卫门。信纸上只有狗的爪印,村民纷纷过来看,却没有人能看懂信中的内容。
以上都是100多年前的记录,可见当时这个传说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磐城刈田郡七个宿村(现宫城县刈田郡)位于从伊达(现福岛县北东部)通往米泽(现山形县南东部)的途中,《信达民谭集》①(第96页)收入了此地的如下传说:
从前,七个宿村汤原地区的山坡上常有鬼婆出没。每当有旅人路过此地,她便召唤群狼袭击此人,喂群狼吃人肉,自己则夺取那人的随身财物。某日,一位商人路过此地时,遭遇了群狼。他爬到树上避难,而群狼一个接一个地骑到同伴的脖子上,渐渐迫近。眼看就要被抓住了,于是商人又拼命地往上爬,群狼最终没能得逞。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白发老太婆,她步子一跨就跳上了狼头,向商人伸出手臂。商人立刻拔刀向下劈去,结果老太婆从狼梯子上掉下来摔死了,群狼看到之后也都逃跑了。
与前面介绍的传说一样,既然人们相信这位老太婆是狼的化身,那么此地一定流传着另一种版本。
安艺可部山(位于广岛县山县郡)上有一棵老松树,名为“七接松”,相关的故事版本被邻国石见人保留了下来(见《旅与传说》第4卷,第7号①)。
从前,一位江户的信使一大早就从可部山的旅馆出发,往山下跑去。这时,从他的背后追来七只大猫。信使看到后非常害怕,立刻爬到了附近的大松树上。七只大猫一个接一个地骑到同伴脖子上,搭成梯子,最上面的大猫往树上的信使伸出了前爪。信使立刻拔刀砍掉其前脚,吓跑了七只大猫。信使用布包好这只猫的前脚,带在身上继续往江户跑。过了几天,这位信使又路过可部山,还是在之前的旅馆住了一晚。这时,信使硬要旅馆主人把他的母亲介绍给自己,还不顾众人的阻止,硬闯进老板母亲的房间里(信使似乎猜到了真相,但讲述人并没有具体说明这一点)。信使强迫老板的母亲从被窝里伸出手给他看,发现她果然缺了一只胳膊。于是信使从包里拿出大猫的前脚,将前脚的切口和老母亲胳膊上的断面一核对,二者果真黏合在了一起。信使立刻用刀杀死了老母亲,被窝里变成了一只大猫的尸体。原来,三年前这只大猫就咬死了旅店老板的老母亲,之后便一直假扮成她。此事传开后,人们就把信使曾经避难的松树称作“七接松”(取“七只猫一个接一个地骑脖子”之意)。这棵松树就位于安佐、山县二郡的边界上。
可见,在一些“千匹狼”型的故事中,头领和属下都是猫,奥州的版本的故事并不是特殊的例外。
在流传于越后弥彦神社(位于新鸿县西蒲原郡)的著名传说中,弥三郎的老母亲一般都是化作女鬼,从门楼上袭击人类。而在有些版本中,这位老母亲又与野狼联系在一起。以下《加无波良夜谭》所收录的版本(第48则)便是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