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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论(第1页)

导论

在中国哲学史上,庄子无疑是一个不可忽视的人物。以汪洋恣肆的文字为形式,以不拘常理的观念为内容,庄子为人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思想世界。不过,在进入这一思想世界之前,我们首先面临庄子其人以及《庄子》其书的问题。

关于庄子其人,现存的资料主要来自《庄子》一书及《史记》等有关记载。尽管据现有的材料,我们很难确切地考定庄子具体的生卒年,但仍可大致推断其生活年代约在战国中期。[1]从有关的生平记载看,庄子虽有一定的社会名声,但并不显达。司马迁曾提及,“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2]。类似的记叙亦见于《庄子·秋水》,“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闻庄周贤”云云,表明庄子在当时并非完全不为人所知,“许以为相”则似乎意味着庄子亦曾有步入社会上层的机会,但庄子的实际生活境遇则始终显得清贫而寂寥,后者在《庄子》一书的如下记叙中不难看出: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3]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4]

“贷粟”使人联想到断粮之虞,家贫至需“贷粟”,其生活之窘迫,亦可由此推知。粗布敝履以见王侯,既反映了生活的贫寒,也体现了胸襟的淡泊:所见者虽贵为诸侯,其服饰仍一如往常。事实上,“过魏王”之“过”,亦颇有寓意:它表明,庄子往见魏王,并非出于深谋久虑,而仅仅是偶然、随意之举。较之孔子、孟子热切地奔走往来于诸侯之间,庄子似乎更多地表现出疏远于政治中心的趋向。

作为哲学家,庄子的哲学追求与他的存在方式,往往呈现出内在的一致性。从哲学的层面看,庄子由齐物而主张以道观之,由反对以人灭天而崇尚逍遥之境,这种立场同样体现于其自身的生活过程。上文提及楚王曾遣使者聘其为相,按《史记》的记载,庄子对此的回复是:“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5]《庄子·秋水》对同一事件的叙述更为形象、生动:“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无为有国者所羁”,也就是超越外在政治关系对自我的束缚,“曳尾于涂中”,则隐喻着回到自然、走向逍遥。按庄子的理解,社会政治关系总是意味着束缚和限定,唯有摆脱这种限定,才能达到合乎天性的逍遥之境。在政治地位与逍遥的生活之间,庄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这种选择所体现的,是为学、为道与为人的统一。

当然,追求逍遥,并不意味着从社会之中抽身而去。庄子本人曾为“蒙漆园吏”[6],职务虽不高,但却从一个方面体现了其对实际社会生活的参与。庄子一再表现出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忧虑,并反复表达了对窃国者侯等社会现象的不满,其中显然也蕴含着内在的社会关切。《庄子·刻意》更直接地对“离世异俗”的“非世之人”提出批评:“刻意尚行,离世异俗,高论怨诽,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对庄子而言,逍遥并非简单地离世,理想的形态是“不刻意而高”,“无江海而闲”。[7]“无江海”并非意味着隔绝于社会,而是在与人共处中达到逍遥,“至人”的存在方式便体现了这一特点:“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8]《庄子·刻意》及《庄子·外物》篇是否完全出于庄子本人之手,也许是一个可以进一步讨论的问题,但以上批评无疑与庄子关注现实人生的立场相一致。不妨说,它从一个方面反映和阐发了庄子的人生取向。

庄子生平中另一重要的方面,是教育活动。尽管有关的文献并没有具体介绍庄子如何聚徒授业,但从《庄子》一书的记载中,我们仍可依稀看到庄子这方面的经历。当然,相对于孟子“从者数百人”[9]的规模与声势,庄子远显得低调。同时,从授业方式看,与孔门每每或弦歌诵读,或论诗说礼不同,庄子对文本的传授似乎并不十分重视。《庄子·山木》篇曾记载了庄子与弟子的出游和对话:“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10]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行于山中”,意味着置身于自然之中。山木因不成材而免予被砍伐的命运,雁却因不能鸣而被宰杀,弟子由此联想到如何处世的问题,而庄子则即景给予开示。这是一种在自然之中的随处点化,它既体现了自然的原则,也表现了超乎文献、诉诸体验的思考方式。与弟子之间的如上相处和对话、讨论,无疑亦从另一个方面表现了其社会参与。

不过,超乎文献,并非隔绝于思想界或学术共同体。从齐是非的立场出发,庄子一再对儒墨等学派提出批评:“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11]这种批评,显然以了解和把握儒墨各家的思想为前提。对当时学界的一些论题,如坚白之辩,庄子也显得十分熟悉,《庄子》一书,从内篇到外、杂篇,都一再提及这方面的争论:“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12]“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13]如此等等。这一类的评价,显然以洞悉名辩之学的得失为依据。此外,庄子与同时代的学人,如惠施,也有学术的交往,这种交往从一个更具体的方面体现了庄子与思想界的联系。《庄子·天下》篇曾对先秦诸子的各家做了系统的梳理,尽管此篇的作者究竟为何人尚可进一步研究,但其中所体现的学术关切(包括对学术源流的关注),无疑与庄子的思想趋向与活动相呼应。这些情况表明,庄子的哲学沉思,始终没有离开哲学衍化的历史。

从学术旨趣看,庄子似乎较多地上承《老子》,司马迁在《史记》中已明确指出了二者的思想联系:“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14]不过,“本归于老子”,并不表明庄子的哲学思想仅仅是《老子》的简单沿袭。如本书后文将具体论述的,庄子在哲学上有自身的独特进路。事实上,《庄子·天下》篇在论及各家学术要旨时,便对老子与庄子本身的思想做了某种区分,并分别加以评述,这种区分,显然有思想自身的内在依据。

庄子的言说方式常常被列入诗化之域。[15]确实,庄子的思想中充满了诗人的想象,其表述方式每每体现为诗意地说,其文字则常常向人展示诗的意境。著名的庄周梦蝶,便是典型的一例。诗意地说与诗的想象和意境使庄子的哲学既不同于形式推绎,也有别于抽象的思辨,而是内在地渗入了具体的感受与体悟。不过,庄子在总体上并没有停留于文学的想象之中,其思想总是处处显示了哲学的洞见。同时,尽管庄子每每表现出质疑和解构理性世界的趋向,但他没有完全隔绝于逻辑的思维。事实上,在面向存在的沉思中,庄子往往将逻辑的推论视为重要的方式,关于开端、有无的追问,便表现了这一点:“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16]这里的上溯首先具有逻辑推论的意义:从逻辑上说,对于开端(始),可以追问在它尚未出现之前的形态;对“前开端”(未始有始也者),则还可以进一步追问它之前的形态。同样,关于“有”与“无”,也可以做类似的推论。在此,形上的沉思与逻辑的推绎似乎彼此交融。

与庄子其人相关的是《庄子》其书。司马迁说庄子“著书十余万言”[17],但未提及《庄子》一书的篇数。《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庄子》为五十二篇,郭象所注《庄子》,则仅三十三篇。现存《庄子》同时有内、外、杂篇之分,这种区分具体源于何时,现已很难考定,但内、外篇之分,至少在汉代已出现。陆德明在注《庄子·齐物论》“夫道未始有封”句时,曾指出:“崔云齐物七章,此连上章,而班固说在外篇。”[18]“崔”即崔譔,曾有《庄子》注文二十七篇。[19]由此似可推断,崔譔或见过班固的《庄子》注,而班固所看到的《庄子》,已有内篇和外篇之分。[20]在郭象之后,内、外、杂篇的分别,大致趋于定型,今本《庄子》基本上便源于此。

在内、外、杂篇的区分之外,尚有各篇的真伪问题。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对《庄子》之为庄子的作品人们并没有提出什么疑问,较早明确对《庄子》的某些篇表示怀疑的,是苏轼。在《庄子祠堂记》中,苏轼认为“庄子盖助孔子者”,由此出发,他写道:“然余尝疑《盗跖》《渔父》则若真诋孔子者,至于《让王》《说剑》皆浅陋不入于道。”[21]不难看到,上述质疑并没有实际文献上的依据,而主要基于《盗跖》等篇对待孔子的态度及与所谓“道”是否相合。然而,疑风既开,则不同形式的怀疑便往往随之纷起:“《庄子》书自宋苏轼以《让王》四篇为伪书后,元、明、清各代的学者如黄震、吴澄、罗勉道、焦竑、王夫之、姚鼐[22]等人都对其中某些篇章,提出怀疑。”[23]

真伪问题的主要焦点,是《庄子》诸篇是否出于庄子之手。近代以来,这一问题渐渐以各篇成书的先后为实际的关注之点。持存疑立场者通常认为,内篇为庄子所著,外、杂篇则非庄子的作品;对非庄子所作的各篇,或者视为伪作,或者理解为庄子后学之作。前者体现了较强的怀疑观点,后者的存疑倾向则显得相对温和。

关于外、杂篇非庄子所作的断论,每每首先基于思想倾向上的差异,除了前面所引苏轼的推论之外,王夫之的看法亦有一定代表性。在谈到内、外篇之分时,王夫之指出:“内篇虽与老子相近,而别为一宗,以脱卸其矫激权诈之失;外篇则但为老子作训诂,而不能探化理于玄微。”[24]质言之,内篇有原创之见,外篇则仅仅依傍老子,二者表现了不同的思想进路,故非一人所作。近人罗根泽从另一角度提出了类似的看法,按罗氏之见,《骈拇》《马蹄》《在宥》等篇的“圣人观”“仁义礼知观”与内篇不同,他由此得出结论:“(这几篇)就思想的系统说,可以推定在庄子以后。”[25]怀疑外、杂篇的另一依据,是行文风格的不同,王夫之的看法在这方面也具有典型的意义。在论证《让王》等篇非出于庄子之手时,王夫之写道:“观其文词,粗鄙狼戾,真所谓‘息以喉而出言若哇’者。”[26]根据文词的粗鄙而否定有关篇章为庄子所作,这种推绎亦往往为其他的怀疑者所运用。与之相关但又有不同侧重的思路,是按字词出现的时间或运用的年代来推断某些篇章的真伪。如《庄子·天运》曾运用了“六经”一词,黄震据此指出:“庄子生于战国,六经之名始于汉,而庄子之书称六经,意!庄子之书,亦未必尽出于庄子。”[27]20世纪80年代后,有的学人进一步从词的不同用法上,推论内篇与外、杂篇之异。据其统计,内篇虽用了道、德、性、命、精、神等单个词,但没有使用道德、性命、精神等复合词,按汉语演化的历史,复合词具有后起的特点,因此,运用复合词的外、杂篇亦应后出。[28]

对《庄子》内、外、杂篇作者归属、成书年代的如上推断,当然并非毫无所据,但从文献考证的角度看,在无原始版本作为参照的情况下,这种推论总是具有清儒所谓“虚会”的性质,而无法视为“实证”。事实上,以思想趋向、行文风格为推断的前提,便很难避免主观的揣测:由于视域的差异、立场的不同,同一类篇章,往往一些论者斥为观点浅薄、行文拙劣,另一些论者则可能赞其意深文佳。[29]用词的时代差异虽显示了某种历史的特征,但仅据是否运用某些复合词,同样也不足以遽断作者的归属或年代的先后,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庄子》内篇中固然未使用“道德”“精神”“性命”等复合词,但并非完全不运用一切复合词,诸如“是非”“天地”“宇宙”“有无”“逍遥”“仁义”“阴阳”等复合词,在内篇中便甚为常见。同样,“道”“德”“精”“性”等单个词,也大量地被运用于外、杂篇。仅仅挑选某些单个词或复合词作为立论的依据,至少是不充分的。在内篇与外、杂篇都既运用复合词,也运用单个词的情况下,尤其是如此。[30]

可以看到,仅凭“虚会”、缺乏基于原始文本的“实证”,显然难以对《庄子》各篇的归属及年代做出完全合乎历史事实的结论。[31]如前所述,将《庄子》分而论之者一般把内篇与外、杂篇之分作为判断作者、成书年代的基本前提,以内篇为庄子的作品、外篇与杂篇为后人之作。[32]然而,事实上,内篇与外、杂篇在作者、成书年代以及所谓“精”和“粗”等问题上,并非如其表面上呈现的那样界限分明。宋代的林希逸已注意到这一点,针对所谓“内篇文精,外篇文粗”之论,他强调《庄子》其书,“本无精粗”:“《庄子》三十三篇,分为内外,内篇有七,皆以三字名之,自《骈拇》而下则只掇篇头两字或三字为名,如《学而》《为政》之例。其书本无精粗,内篇外篇皆是一样说话,特地如此,亦是鼓舞万世之意。但外篇文字,间有长枝大叶处。或以为内篇文精,外篇文粗,不然也。”[33]质言之,尽管内、外篇或有文字上的某些差异,但不能由此以“精”“粗”对其划界。近人张恒寿进一步主张“打破内、外、杂的严格界限”,并提出了重新考察全书的标准。根据他所确立的准则,今本中被置于外篇的某些篇(如《达生》),便可推断为先秦庄子的作品。[34]王叔岷亦持类似的看法:“内篇未必尽可信,外、杂篇未必尽可疑。”[35]王氏举了以下一例:“如荀子《正论》篇云:‘语曰:坎井之蛙,不可与语东海之乐。’此即引《庄子》外篇《秋水》之文也。荀子去庄子未远,则《庄子·秋水》虽在今外篇,而为庄子所作,自可无疑。”[36]尽管这方面的判断标准及由此进行的推断,仍可做进一步研究,但作为具有一定历史依据的研究进路,它无疑也表明,将内篇与外、杂篇截然分别地划归庄子与后人,不免容易失之简单和武断。[37]

对《庄子》一书更合理的理解,是将其视为一个整体。尽管《庄子》各篇具体出于何人之手、形成于何时,以现有的材料尚难确切考定,但它奠立于庄子、具有自身主导的哲学观念和基本的学术立场,这一点又显然不应有疑问。作为先秦的重要哲学经典,《庄子》中的主导观念、基本立场内在地渗入于全书,并展示了庄子哲学之为庄子哲学的整体特征。诚然,如此前的有关研究所示,《庄子》一书确乎可能包含着成于不同之时、出于不同之人的内容(此类现象在先秦其他哲学文献中往往也不同程度地存在),但是,这些内容同时又可以视为庄子本身思想的多方面阐释、展开、发挥。事实上,一定的思想系统以不同的方式、形态被多向度的阐发、展开,并由此获得具体的内涵,这类现象在思想演进的过程中屡见不鲜。以儒家一系的《论语》而言,其中无疑包含着自身的思想系统,后者既奠基于孔子,又通过孔子与门人的对话、讨论及门人的阐发而被赋予多方面的丰富内容。在“起予者,商也”[38],“吾与点也”[39]等赞语或感叹中,已可以看到孔子对门人发挥的认可,而“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40],“礼之用,和为贵”[41]等观念,则更是门人(曾子、有子)对孔子思想的直接阐发。在此,门人的阐释、发挥,并没有使孔子思想失去整体形态。《庄子》一书虽未如《论语》那样直接记叙庄子门人对其思想的论述,但内、外、杂各篇同样可能包含着后人对庄子思想不同形式的阐发;其思想系统通过多方面的引申、发挥而得到展开并被具体化。这一点上,《庄子》与《论语》无疑在实质上有相近之处:无论是《论语》抑或是《庄子》,思想系统的整体性与多样性的展开之间,都呈现了内在的一致性。当然,如后文将论,与历史上某些其他哲学系统一样,《庄子》一书也难以完全避免理论张力,但这并不表明其缺乏思想系统的整体品格,毋宁说,它更多地表现了哲学系统本身的复杂性。事实上,一种哲学系统蕴含内在张力,这种现象在哲学史上并不少见。

内在的思想系统同时体现于外在的历史影响。庄子在世之时,其思想的影响似乎并不十分广泛,与之大致同时代的孟子,便未提及庄子其人和庄子其学。[42]不过,在战国中后期的一些文献中,仍可看到《庄子》与当时思想界的某些关联。如《庄子》内篇中的《人间世》篇有“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等句,类似的表述亦见于《管子》:“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43]“虚其欲,神将入舍。”[44]尽管以目前掌握的材料,尚不足以肯定《管子》引用了《庄子》,但从中至少可以看到,《庄子》与《管子》成书时的思想界并非完全无涉。[45]

至秦汉之际,庄子的思想影响有了更实质的体现,在《吕氏春秋》中,便可以具体地看到这一点。按王叔岷的考察,《吕氏春秋》所引用的《庄子》之文,有四十余条。[46]值得注意的是,该书所引用的内容,既涉及内篇,如《齐物论》《养生主》,也包括外、杂篇,如《达生》《田子方》《知北游》《庚桑楚》《徐无鬼》《让王》等。对这些篇章,《吕氏春秋》并没有做先后、精粗的严格区分。《吕氏春秋》距庄子的年代不远,以上的事实表明,在《吕氏春秋》成书之时,后来被分为内篇与外、杂篇的《庄子》各篇大致被同等看待。与之相近的是《淮南子》。较之《吕氏春秋》,《淮南子》直接或间接引用《庄子》之处更多,内容几乎涉及今本《庄子》全书。[47]这种不限于某些或某类篇章的广泛引用,显然也以确认《庄子》一书的整体性为其前提。

在郭象的《庄子注》那里,庄子的影响得到了更深沉的体现。以肯定《庄子》的整体性为前提,《庄子注》对《庄子》全书做了系统疏解,并由此进而加以引申、发挥。无论是对《庄子》文义的解说,还是其自身思想的阐发,都不以内篇与外、杂篇之分为界限。郭象之注在相当意义上已自成一家,其中既包含自身的创见,也有源自《庄子》的内容。从某种意义上说,郭象的哲学系统一方面表现为以己意注《庄子》,另一方面又折射了《庄子》的思想影响;而作为郭象思想之源的《庄子》,并未被限定于其中的某些篇章,而是展现为统一的整体。对《庄子》的这种整体理解同样见于其他哲学家,包括并不直接认同道家者。朱熹便曾多次论及庄子:

庄子,不知他何所传授,却自见得道体。盖自孟子之后,荀卿诸公皆不能及。如说:“语道而非其序,非道也。”此等议论甚好。[48]

若曰“旁日月,扶宇宙”“挥斥八极,神气不变”者,是乃庄生之荒唐。[49]

君子不以人废言,言有可取,安得而不取之?如所谓“嗜欲深者,天机浅”,此语甚的当,不可尽以为虚无之论而妄訾之也。[50]

庄周是个大秀才,他都理会得,只是不把做事。观其第四篇《人间世》及《渔父》篇以后,多是说孔子与诸人语,只是不肯学孔子,所谓“知者过之”者也。如说“《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等语,后来人如何下得,它直是似快刀利斧劈截将去,字字有着落。[51]

“语道而非其序者,非道也”出于《庄子·天道》,“旁日月,扶宇宙”见于《庄子·齐物论》,“挥斥八极,神气不变”语出《庄子·田子方》,“嗜欲深者,天机浅”[52]引自《庄子·大宗师》,“《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出自《庄子·天下》,朱熹在这里对庄子既有批评和责难,也有赞赏和肯定。作为对庄子哲学的不同历史回应,这种责难与赞赏同时也体现了庄子的独特影响,而它所涉及的,则既包括内篇(如《庄子·大宗师》),也包括外篇(如《庄子·天道》《庄子·田子方》)以及杂篇(如《庄子·天下》)。这种视域表明,朱熹同样将《庄子》作为整体来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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