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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排档(第1页)

北京的排档

四季里,北京的秋天最宜人。傍晚的空气,像刚浆洗过的衬衣一样,洁净,干爽。

秋夜,找个灯下的排档坐坐,更是享受。灯光有些迷离,人影有些恍惚,让人想到修拉点彩画中的巴黎。

不知什么时候,我喜欢上了北京的排档。看到灯下一群群男女相互围坐着窃窃私语,周围的空间如此开敞,再加上一些凉风轻撩人的皮肤,真是养性抒怀的好地方。

黄庭坚说:“天下清景,不择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吾辈设。”在现代都市,这种不分士庶均可共享的人间清景,大概只有在排档里才能咂出滋味。

同时,排档的妙处还在于避免了宴席上失语的尴尬。许多次请人吃饭或被请,总感觉自己最大的责任,就是要寻找让大家热闹起来的话题。沉闷、无语、冷场,会使房间里的空气变得莫名其妙地紧张。

但在排档里,这种失语的窘态似乎是不存在的。因为我们的周围,不是让人感到孤立无援的墙,而是无限开敞的自然空间。有话,可以闲聊;没话,也可以舒展一下腰身,抬头看看天上的星空或大街上的人来人往。

暑期,在一个小城,朋友请我夜宵,我坚决要求去排档,但去后心里马上感觉不爽。光是满地白花花的纸屑,就让人激不起一点食欲了。

好在北京是首善之区,它的排档里不应该有这些。晚上外出闲逛,一看,果然地上相当干净。更重要的是,北京的秋天不生飞虫,蚊子之类的东西即便在盛夏也难觅踪迹。

不像高级酒店,这里的摆设相对简陋,但也就此摆脱了许多文明的伪饰,一切变得通脱自然。我知道,喜欢这种环境的人,大多具有草根的本性。因为它极易让人想起童年星光依稀的瓜田或月下的饭场。

我去排档,往往是晚十点散步或跑步归来的时候,所以无人陪伴。一碟花生或毛豆,数串羊肉串或麻辣烫,一瓶啤酒,正好足够打发从十点到十二点的时光。

曾有很长时间,我惧怕展示自己的孤独,感觉这个年龄,一个人在大排档里形影相吊,是相当没面子的。就像张楚的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这种耻感,来自于茕茕孑立的个体与周围环境形成的巨大反差。

中国文化向来以形单影只为人生最大的痛处。孟子和齐宣王一起听音乐。这个音乐素养极差的国王也知道“独乐乐,不若与人”,这显然是说,中国人认为快乐的源泉在于和他人共享。

与此一致,“独立”在中国诗文中,也往往和愁苦联系在一起。像晏几道写暮春的诗:“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个晏小山将“落花”和“人独立”搞在一起绝不是偶然的,它提示给人一种人生的落寞和生命力向孤寂与死亡的下沉。所谓的“独立”传达的,是孤立无依的巨大哀感。

由此,在中国,“独立”当然也就成了幸福生活的禁忌。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写于他患了肺痨、行将入土的最后数年。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传达的也不是什么正面的情绪。

正是因此,诗仙李白在月下饮酒时,也是要尽量逃避孤独的。“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里的明月、花影与诗人构成了一个诗意的组合,从而使个人独立的问题得到了有效的回避。

从逛商店与友人结伴而行、到吃排档总要三五成群,再到古诗中将独立与凄苦建立的微妙关联,不难看出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即:中国人天然是一种倾向于群居的动物。他们总是试图从他者关注的目光中找到依靠,找到归属,找到肯定和认同。

一个妇女抱着孩子到大街上哭,她要控诉他不忠的丈夫;一个讨薪的民工爬上吊塔,他要通过死亡表演让社会主持正义;一个年轻的乞丐将健全的双臂伸向行色匆匆的路人,他希望天下的同类都能给他同情和怜悯;在人生中途遭遇挫折的男人或女人,要找许多人商量到底下一步要怎么办……这说明,中国人是不乐于相信自己的,而是将正义、公理、经济、选择的权利,都拱手交给了别人。

她满天下地去控诉,却从来不去听取心灵深处最本己的道德命令;他向行人无数次地伸出双手,却从没想到这双手属于自己;他找形形色色的人去商量、出主意,却从没想到最应该倾听的是他心灵深处的声音,或者说最应该与其商量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对孤独的恐惧使人生产了交流的渴望,由交流的渴望形成了汉语的无限发达。地球人都知道,中国人爱说话,一个人对着镜子说,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说,三个人叽叽喳喳地说,一堆人闹哄哄地说。语言成了逃避孤独的方式,甚至成了显示自己并不孤独的人生表演。正是这种语言的表演制造着无穷的噪声,让各种公共场所成为异声同啸的言语的丛林。

比较言之,西方人则对孤独具有较高的认可度。这和他们自古希腊以来的个人主义传统有关。后来的基督教,将上帝视为唯一值得信任的对话者。遇事通过祈祷和忏悔向上帝汇报,但上帝并不存在。所以基督教绕了一圈,还是回到了凡事自我商量、自我决断的个人主义。

近年来,到西方旅游的中国人落下了坏名声。最为人诟病的坏毛病有两个:一是吐痰,二是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吐痰大概和中餐汤汤水水太多有关。而大声喧哗,则必然有其文化的渊源,即:对孤独的恐惧总是使人倾向于到群体中找寻依傍,找寻肯定,找寻认同。于是,喋喋不休的语言,成为人存在的家园。

回到排档问题。我感觉,最好的吃排档的方式,依然是独酌独饮的方式。如果总觉得别人在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周围的空气就会变得紧张。但经过第一次心理的困窘就会发现,每个人关心的只是桌上的肉串和手中的酒杯,或者与其对坐的恋人的脸。至于他们身边存在的是一个活人还是一把空置的椅子,这永远不在他的视野之内。

虽然独处自有它的妙处,但喜欢扎堆的习惯并不会因此改变。如果一个人独居于乡野的木屋,伴着一盏孤灯自斟自饮,这依然是需要勇气的。从这点看,孤独的乐趣也总是相对的。它需要居于人群之中而又自离于人群之外的张力。“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衙”,正是要通过对疏离和融入的调和,将人生引入进退自如的佳境。

过去曾有人讲过一种豪猪哲学:这种奇特的动物满身长刺,但在冬天又要通过相互依偎取暖。于是,它们总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要借助对方的体温又要防止被对方刺伤。

也许,在独处与群居之间,在相互依存与自我独立之间,需要的不是刻意而为,而是适时而变。在灯火阑珊的排档,独坐是快乐的,但与三五友人举杯对酌,也会有诸多让人默然心会的惬意。

2007。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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