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我一直认为,佛禅对于中国美学的最大贡献,就在于它将中国传统哲学的有无问题转化成了色空问题。前者混沌而后者亮丽。它使一个生成论的世界转换成了现象学的世界,使色在空的映衬之下,真正跃入了人的眼帘。甚至,是佛禅的空观照亮了原本混沌未明的世界,使自己以其琳琅的声相获得灿烂的表现。当然,在这种声色浮现的背后,又是一种让人惊惧的虚无性,所以声色之美的表现又是无以言喻的幻灭为其底色的。这底色就是光与影的迷离,或黑与白的迭转。其情感的基调就是一种莫名的幻灭情致。这种情致,日本人称之为“物哀”。
黑与白的张力,主要表现在日本传统的寺院建筑。日本的寺庙,建筑主体为纯木结构。这种以落叶松为主的木料,营建之初可能还保存有洋黄或橙白的色感和味感,但上了青漆或者加上岁月的侵蚀则一概成为黑褐的颜色。这种黑褐与黑中泛青的屋瓦共同使日本寺院建筑表现出一种神秘,但神秘中也潜隐着无法遏制的单调和沉闷。这时,亮亮的纯白,也许就成了将无边的青黑拯救而出的希冀,一种使绝望挺身而起的希望。
日本寺院对白的使用主要体现在斗拱位置。斗拱,这种中国建筑营造最伟大的发明,在日本有新创造。也即它不但对于建筑主体是功能性的,而且对建筑的表现是充分审美的。比如,与中国式斗拱往往保持或圆或方的几何形制不同,日本人将每一处棱角都做成了弧形抛面,以向人的视觉全方位展开。尤为重要的是,这些抛面,全部涂上了白。这种白漆首要的功能当然还是为了防止木料的断面被雨浸或被虫蛀,但显然也使整座寺院被从压抑性的青黑中解放出来,为似乎要隐遁到世界黑暗之渊的建筑主体提供了向现象世界反转的巨大助力。
日本寺院使用黑白的原色,这与中国有很大不同。国内的寺院,往往是红色的院墙、青色的墙体和黄绿琉璃瓦的组合形式。这种表现形式,使中国寺院回避了日式寺院的单调和沉闷,也彰显出一种世俗的权力和威严。但是,日人用色的简单依然是值得学习的。黑白原色的质朴性,应该能为领悟神性的真义提供了最无视觉障碍的路径。同时,除了白色之外,海洋气候为这个岛国提供的更丰富的自然馈赠,构成了其建筑周围更缤纷的环境。如清澈的阳光、苍翠的树木、粉白的樱花、湛蓝的天空,都有助于对黑色压抑感的缓解。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即便在中国,南方和北方寺庙的用色也有极大的不同。江浙一带,黑白的原色大多压倒了黄、绿、青、红等装饰色。这显然是因为当地茂密的植被和天的湛蓝,对黑白的单调形成了弥补。相反,在北方植被稀疏而且空气因风沙弥漫而稍嫌浑浊的自然环境中,可能就必须增加黄、绿、青、红等色彩元素,以使其与周边环境形成视觉张力。也就是说,在大自然有丰富色彩馈赠的中国南方和日本,如果寺庙继续强化色彩的表现,它就很可能成为一个不伦不类的可笑的小花狗。而在中国的北方,如果没有更多色彩的装饰,它则可能像一只黑熊无端消失于同样黑暗的丛林。
让人饶感兴趣的是,凡有寺庙的地方似乎都有乌鸦。中国如此,日本也不例外。这种怪异的鸟,哑哑的嗓门十分荒唐,一袭的黑衣似乎又很神秘。所以,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世俗的讽刺与神性的敬畏在它身上相互交并。但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在日式寺院整体偏于静谧的环境里,这种怪怪的活物却提供了难得的声音意象。比如,它嗓音浑厚,使布谷鸟显得轻佻;它余音悠长,使喜鹊显得缺乏思想。这种思想之鸟、神性之鸟,加上因嘶哑嗓子而显得怪异的荒唐之鸟,以及因一身黑衣扮酷的不伦不类,这诸种身份和肖像的杂合,可能也是一切宗教在现代的命运。
但是,与中国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科学及反宗教的思潮不同,神道教、佛教及西方宗教,在日本依然具有巨大的精神市场。在京都居民区的小巷子里慢慢行走,不期然就会遇到一个小庙,或神龛。我曾经数了一下,在京都中京区一条不到500米的小巷子里,前后分布着五个小庙。从这些小庙的装修及房舍的格局看,显然里面的和尚没有饿着。进而言之,和尚没有挨饿,则反向证明这个国家依然良好地保持着它的信仰。
回到日人“好色”的问题——
比较言之,日本寺院的色彩是较单一的,民间则更丰富多彩。也就是说,从本色的宗教到多彩的现实,似乎遵循了哲学总是从本体不断向现象放大、弥漫的趋势。我们往往用“钢筋水泥丛林”来形容现代城市的灰色、僵硬和单调,但对于京都,这些词应该相对无效。日本有专门的景观法案,像京都这样的古城拒绝建高层建筑,于是鳞次栉比的木构民居,就成了这座城市的建筑主体。当然,相对低矮的建筑总是更易于被形形色色的林木包围、环绕,所以偌大一个京都,其实更像是被树林掩映的无数村落的集合体。
山高则月小,楼低则树茂。绿色于是也就成了这座古城的主色调。但这座有“好色”传统的城市的居民,显然并不乐意让一种色调统治他们的生活,于是房前花草的点缀,甚至一个门牌、一个微型图案的装饰,也就为生活平添了诸多盎然的意趣。“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一朵小花、一个色点,往往因为它的醒目,而获得意义的无限放大。这种日本人可能从禅学中获得的审美的精致和细腻,可能是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也无法比拟的。
连建筑工地上的遮棚、搭吊,也会考虑到视觉效果。于是,整座城市,也就成了一个无微不至、精雕细琢的艺术作品。
(四)
《庄子·则阳》篇讲:“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这老旧的城郭或都会,这断壁残垣间的衰草或碑铭,为什么反而能使人看着身心和畅,似情有所依?似乎是一个不易解决的问题。
我想,问题也其实很简单。比如,人的穿衣和穿鞋,也总是相对已有点老旧的品种,这无非是因为旧衣旧鞋,已在多年被使用的过程中,产生了对人体的全面适应性。不需要再考虑鞋子夹脚或新衣磨肩等诸多问题。也就是说,旧的东西,往往也是在与人的相互适应中成熟的东西。城市何尝不是一样?
我也相信,城市作为纯粹的人工制品,它被创造成的过程,也是以其诸多配置对人形成全方位满足的过程。就像我们住进了新房,总要不断添置一些曾经遗忘的东西。当所有需要添置的东西彻底齐备,人才会产生住所的彻底适己感。但配置彻底完成之时,其实房子已经旧了,人也已经老了。城市也是如此,当它彻底成为一个适宜人们居住的地方,何尝不是经过了反复的改建和重修?最终,一个宜居的城市出现了,它其实也就成了旧国旧都式的老城。
当然,城市适应着人,人也适应着城市。记得当初刚刚调入北京并入住新居时,半夜起来总会莫名其妙地撞墙。显然,房间的结构对人的身体性行为是有规训功能的,它对人的行为形成了外在的规定。现在,情况已变得大大不同,半夜起来,闭着眼睛也不可能再撞墙,这显然是因为我的行为已与这一新的房间格局产生了全面的契合或适应。城市也是如此。你长年行走在一座城市里,其实像驴子拉磨一样在遵循着相对固定的路径。有时候,原本想探寻一条新路,却往往不期然又转头重复了昨天、前天的路线。这种重复是令人厌倦的,但一旦失去了这种重复,则又必然使已经成熟的生活模式产生致命的缺憾。所以,老城,这曾经被自己,也曾经被无数人日复一日穿行生息的所在,对它的依恋也可能是源自它对人反向的行为训练。
但是,如上的情况,却不能解释一些从未与古城发生关联的人,也依然喜欢钻进一些老旧而幽深的街巷,并在其中寻觅一种让人怅惘也让人迷恋的美。这种情感取向,在当代生成了一项重大的产业,即古城、古镇之游。由于这个“古”总是需要一些外在认定的,所以某地一旦被给予“世界文化遗产”等种种的名号,接续而来的必然是财源滚滚。
我想,这种现象也同样不难解释。但要想解释清楚却要求我们重新界定什么叫作风景或景观。旅游是以人与风景的遭遇为标志的,而且愈是不曾被亲历便愈易满足人探寻的好奇。那么,对于这种旧国旧都,一个从来没有与其发生经验关联的外来者,他要探寻什么?眼前横陈的风景,到底需要在哪些方面满足他的渴望。
显然,我们一旦想起风景,不管是自然的还是人文的,我们极易想起的便是它空间上的广延性。是啊,灿烂的阳光,透明的空气,耸立的高楼,平展的绿地,遥远的地平线,无一不为人的视觉带来快适,也无一不让人惊赞或怅惘。在此,风景之美,似乎就是一望无际或有际的空间给人带来的别样的体验。
但事实并非如此。
风景,就其作为风景存在而言,它不但是空间性的,而且也是时间性的。就像这风景的“风”,其实已标明了一种运动,一种如风飘过的过程。这种过程,意味着“景”的存在不是静态的,而是亲历着时间,并使时间这一原本抽象的概念在一个终始往复的过程中变得具体生动。更为重要的是,风景总也在时间的运动中沾染着岁月的印痕或印迹,并不断挑逗或撩拨人们的记忆。于是,风景又总是以它的时间性去碰触人的记忆或历史经验的。而这种经验,与视觉性的观赏相比,则明显形成了对人性的更具深度的关联。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风景与时间或历史的关系问题,比它与空间建立的关系更具纵深性,更能深入到记忆的纵深地带,并因而使所谓旅游更具深度。
数千年前的庄子,看到旧国旧都,便望之畅然。今天的男男女女们,抚摸着一段斑驳陆离的旧城墙思接千载,躲在一个边陲小县的月夜下不知今昔何夕,这是有道理的。因为风景的时间的一极向他们敞开了,人类历史经验的纵深性与时间在古今之间的往还,在此发生了对接。而这种由风景形成的古今之间的穿越感,使其比纯粹作用于视觉的空间性存在物,显现出更隽永的情致。
所以,可能有两种旅游,一种是空间性的旅游,一种是时间性的旅游。前者寻找的是感官的刺激,后者是从风景背后体验巨大的历史感。当然,最好的旅游还是时空交叠,亦广博亦纵深的旅游方式。它以映现目前的风景让人产生直接的快适,同时也以它的感性激活着无言的历史。它存在于这种时与空的坐标点上,既让人向左向右,又让人向后向前。
每个具有自己历史的国度,都存在着这种印满人的历史足迹的风景。它总是以感性的方式吸引人进入历史的纵深。日本京都,这个被日本人称为“心灵的故乡”的所在,应该算是其中之一吧。
(五)
虽然,我们每天都在渴望生活中美好的一切,比如天际一抹粉色的晚霞,或者少女在风中一掠而过的媚眼。但事实上,美也许并不是好东西。
记得10月2日夜,因为加班赶制一份文件,错过了晚餐。至晚上十点,突然想到宾馆附近的居民区走走,并顺便找个小馆子将辘辘的饥肠装满。
夜晚的京都很宁静。尤其在远离马路的居民区,灯光暗淡,行人稀少,这又使宁静中透出几分冷清。
走过一条小街,拐弯处有一家居酒屋。门虽然掩着,但里面依然有灯光。于是推开房门,便看见一个中年食客,正和近于老年的老板及他的两个女儿闲聊。
店主人很热情,但他的热情我却一句不懂。记得出发前,我曾经告诉会议的主办方,自己一句日语不懂,可能到时候只能用微笑应对各种困难的场面了。他的回答也很幽默,说:东亚人交流的最好方式就是微笑,it'senou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