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株植物
这个暑期,由于行将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心情时时变得极端的糟。
为了逃避这种心绪,到外面行走了十多天。每天被自然界的青山绿水滋润着,心情开始渐渐变好。
是的,人心常常是随着个人境遇的变化而变化,但自然界的山川草木、花鸟鱼虫是没有这种主观性的。它们的生存只遵循一种东西,即自然的节律。
大街上行走的人们,面孔是一样的,但每一副面孔下又包裹着形形色色的欢乐和痛苦。时常看到骑车人突然之间莞尔一笑,我知道他一定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随即掩饰,并为不经意的自我暴露满怀羞涩,但我知道他此刻是幸福的。
但欢乐往往止于瞬间,更多情况下往往浸沐的是人生的无奈和苍凉。当然,在欢乐与痛苦之间,还有一种恒常,这恒常就是时时的无聊,或日复一日的平庸。
时时提醒自己,即便陷入平庸,也不能沉湎于痛苦。因为这会折损生命。但心灵存在的意义就在于它对世事沧桑的敏感。为心灵的事情而痛苦,这好像是高尚的。
看田间一棵芦苇,它的根须扎于泥土里,它柔嫩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它纤细的茎干一节一节向上累积,直至在其顶部生长出同样柔弱的小花或穗禾。秋风一起,它开始变黄、枯萎,然后又倒伏于泥土,但是它从没有痛苦,这是一个细小生命的伟大之处。
帕斯卡尔将人称作“思想的芦苇”。是的,人的痛苦就在于它是芦苇中的一个异类。思想让人痛苦,让原本自自然然的一切改变了存在的方式和颜色。
《晋书》上讲,阮籍是一个爱游览的人,他“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这个多情而敏感的魏晋名士,玩着玩着就哭了。我们时常感觉他不像后来的王维有境界。王维在行路的尽头,不是大哭,而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将人生的绝路也当作风景来欣赏。但是,果真如此,人岂不从此变成了一株无思无虑、无欲无情的植物?
王维的晚年,就是这样一株植物。“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这里的“空知”是什么,无非是“空掉”自己的知识或思想,让自己重新成为芦苇本身。
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只是一块无思无虑的肉,所以他是无痛苦的,所以从他脸上可以看到的永远是纯而又纯的笑容。后来成长了,烦恼也来了。就像田间的芦苇一样开始被思想的重负压弯。再后来,他勘破了生命的本质,于是“求知”变成了“空知”,像和尚剪发一样要处理掉这诸多让人不得安宁的“烦恼丝”。
王维最后变成了一株植物,因为他知道生命的本质在于向自然的二度还原。或者说,人终究是要变成一株植物的,因为他终将化为尘土,而在这尘土中潜藏着人作为植物存在的基因。
但是,在变成植物之前,他却又注定生活于痛苦中。“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没来由的情绪的低迷,有来由的生存的沮丧,不但使心境变糟,也会使周遭原本美丽的自然失色。所谓“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正是自然被心境改变的写照。
在中国诗史上,我们有时不难发现一种微妙的变化。比如,魏晋士人是喜欢登台的,所谓“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正是他们在高台之上感受到的人生的悲慨和苍凉。到中唐以后,登台或登山的意象慢慢让位于恬静的山谷的安居,即所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登台,使人超拔于自然之上,极易使人由放眼世界转而反顾自身存在的命运。“寻常仕子莫登台,独惹愁云压翠嵬。”这种告诫,像“莫凭栏”一样,充斥于唐宋诗词中。或者说,追求高度的生存必然是痛苦的生存。
山谷是讲究深度的。这大地的纵深提示给人适合隐居的处所。那里隐居的不但有人,而且有形形色色的植物。山环水绕,让人体味到一种生命的安全感,也让人在与植物的交流中感到一种更深邃的生命智慧。“兰生幽谷中,倒影还自照。无人作妍媛,春风发微笑。”这正是要引领人们向植物学习。或者说,人在隐居中变成植物,植物在衰朽中入于泥土。从人到植物再到泥土,兆示的是一条生命逐渐还原的道路。
城市的本质是欲望。它让人变成动物。这欲望被时尚装扮,于是街头充斥着衣冠楚楚的衣冠禽兽。他们用眼神调情,用货币买欢,用言语暗示着诸多可能或不可能的快感。多情掩饰着无情,遮掩昭示着**。所谓的爱,在电视广告中装饰为充满小资情调的乌托邦,但现实中仍不过是雌雄苟合的机械操作。所谓的夫妻,白天形同陌路,晚上像僵尸并置,曾有的誓言只需一条暧昧的短信,就马上变得不堪一击。
乡村的本质是自然,它让人变成植物。并像植物无怨无艾,宁静地领受行将降临的成长与死亡。
怎么能慢慢学习着了却一切烦恼,像一株亭亭的植物呢?
2007。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