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钓钩
在许多休闲活动中,钓鱼有着独特的乐趣——
宁静的池塘里,零星地点缀着几片荷叶,小鱼不断用尾巴击打着水面,泛出一个个圆圆的水花。这水花不断放大、扩散,又变成宁静的水面。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垂一根渔线下去,通过水面上的浮漂可以看到水下鱼儿的一举一动。它咬了,它又放开了,渔线一会儿绷紧,一会儿松弛。水下的鱼儿,是如此善于逗弄人的心情。
如果水中无鱼咬钩,垂钓者可能会慢慢打起瞌睡,但就在不经意间,鱼儿将浮漂狠狠地拖入水底。钓鱼者立时猛醒,但鱼儿已吞掉渔饵,然后巧妙地遁逃。
如果水中鱼儿频繁地咬钩,也是一种相当无趣的事。记得一次在城郊的鱼塘里垂钓,刚放下渔线,马上就会有肥大的鱼上来咬钩,就像小牛犊哼哧哼哧地撞奶吃。于是,急急忙忙地放线,疾速地往上拽,按照这速度,一下午就可以背着上百斤的鱼回家了。此时,钓鱼从一种游戏变成了劳动。
人坐在岸边,鱼在水下躲藏。钓鱼的乐趣大概就在于由未知带来的好奇和紧张。绷紧的渔线、弯曲的渔竿,显现着一种力的柔韧和弹性,上钩的鱼儿扑扑棱棱用尾巴拍击着水面,发出激动人心的鸣响。
中国人有着漫长的钓鱼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末年的姜尚。这个银须飘飘的老者在渭水垂钓。显然,他不是在等鱼上钩,而是在等着一个住在歧山脚下的年轻人。或者说,他只是用钓鱼来掩饰自己行将进入坟墓的巨大焦虑感,用矜持来遮掩做一番事业的心理紧迫。后来,中国的知识分子都这样,所以垂钓成为他们在政治功利和个体自由之间永恒徘徊的人生寓言。
自姜尚以来,中国文人即爱上了垂钓,也留下了大量隐喻人生百味的垂钓诗。唐代诗人储光羲《钓渔湾》诗云:“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日暮待情人,维舟绿杨岸。”这和姜子牙的垂钓有点类似,只不过一个是在等着他的政治情人,一个是等着要在绿湾相会的美丽女人。
垂钓是一门关于等待的艺术。它的美妙在于:在期待和得到之间,有一种既如此疏离又如此靠近的张力。这种张力是让人快乐的。
垂钓寄寓着人生的诸多快乐,也往往渗透着人生的愁苦与悲凉。天宽地广的湖面、无限延展的江山,使这垂钓者的生命显得如此微末又如此脆弱。他的等待如此绝望,好像既不会有政治情人来向他问政,又不会有如花美眷来向他言情,于是他的垂钓就成了一种茕茕孑立的姿态。这时,无边的孤独会袭来,并向天地之间充塞漫延。
这种由钓鱼传达的人生的孤寂,有两个人写的极到位,一个是唐代的柳宗元,如其《江雪》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另一个是美国的T。S。艾略特。他曾在《荒原》的末节写道:“我在岸上钓鱼,背后是一片贫瘠的荒原。”西方20世纪知识分子巨大的人生幻灭及文明的废墟感,被他用寥寥数语讲尽了。
由于渔钓能传达出诸多的人生况味,所以它往往可以作为某种人生智慧的隐喻。在宋代,著名的雪窦禅师曾有诗讲:“潦倒云门泛铁船,江南江北竞头看。可怜多少垂钓者,随例茫茫失钓竿。”到底这首诗偈在讲什么,我在这里不便乱说,因为按照禅宗的讲法,真正的智慧一旦落入语言的牢笼就必然陷入第二义。所以释祖拈花,迦叶并没有跟着唠叨,只是脸上绽出了会心的笑。是的,禅宗讲以心传心,不立文字。沉默暗示着无限,无语包含着无限语。
当然,由渔钓而生发的人生悲慨及人生之智大多是属于男人的,因为男人大多是思想的动物。女人钓鱼则大多专注于钓鱼本身的情趣。在五代时期,蜀地有一位花蕊夫人,是后蜀君主孟昶的宠妃。这位美女也喜欢钓鱼,她有诗写道:“嫩荷香扑钓鱼亭,水面文鱼作队行。宫女齐来池畔看,傍帘呼唤勿高声。”这首诗使我们有机会认识帝王后宫的池塘,也有机会认识塘中鱼儿的丰富以及宫女可掬的憨态。可以相见,虽然她提醒观钓的宫女不要出声,以免将鱼儿吓跑,但想见相信这种提醒是无效的。女人的可爱往往就在于这种善意的捣乱。
同时,即便塘中的文鱼“成队行”,美女也不会像男人一样,呼哧呼哧猛钓。她们不会将休闲变成出大力流大汗的体力活。
但若干年后,花蕊夫人的后宫垂钓也成了只有在回忆中才可能复现的美好时光。宠幸她的丈夫虽贵为君主,但本质上却是个花花公子。他给予女人快乐,又通过快乐的女人让自己得到快乐。不久,赵匡胤的大军攻入了蜀地,所有的快乐都完了。
找个整天在女人裙裾间穿行的丈夫,女人是快乐的,因为这样的男人最善于用情。找个满脸严肃、野心勃勃的男人,女人一般是不快乐的,因为他不懂或不屑于男女之情。这两种男人,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坏。比如,第一种丈夫让女人觉得可爱,但缺乏安全感;第二种男人极端无趣,但往往又极端可靠。
这种不能两全的矛盾,横贯古今。让人生出无限的惆怅和爱恨。
回到我们的钓鱼问题——
钓鱼也可以用来奉承权贵,这往往需要当事者具有上上之智。明朝前期,江南才子解缙曾陪朱元璋钓鱼。这皇上刚得了天下,本质上还是个老粗。结果,下钩很长时间愣是一条鱼也没钓着。再看解缙,则是大鱼、小鱼直顺着渔竿往上蹿。皇上当然有点尴尬,甚至再这样下去会龙颜大怒。但这解缙绝对不是凡人,急中生智吟出了一首《钓鱼诗》——“数尺丝纶落水中,金钩抛去永无踪。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寥寥数语,将皇上捧到天上去了,于是朱元璋由大怒转为大喜。另外,清人纪晓岚有一首钓鱼诗也写得绝,看似文字游戏,其中却充满画意——“一篙一橹一渔舟,一个渔翁一钓钩。一拍一呼又一笑,一人独占一江秋。”据说这是他陪乾隆钓鱼时写的。至于其中有什么过节,就不记得了。
以上是关于垂钓的今古诗篇,但写钓鱼却不是此篇博客的真正目的。这里要讲的是最近我和北京警察的一次遭遇——
前天从北大西门出来,驱车经蔚秀园南边的小道西行,想抄近路回住地。行至万泉河路,前面是一个需要拐弯的丁字路口。刚一拐弯,就看见一个警察远远地招手。
敬礼,下车。我申辩自己并没有违章。但警察问:“你的进京通行证呢?”
我晕,哪里听说过什么进京还要通行证?是化装的八路要进入敌占区吗?
“没有进京证,罚款100元!”
我冤,我申辩,但最后还是交了罚款。
在世界各国的首都中,可能只有北京才需要进京通行证。这种蛮不讲理的“中国特色”,让人无奈又让人愤怒。
回到住地,突然想起钓鱼的事。我过去住在中国中部的一个省城。那里的警察也非常善于守株待兔。他们往往躲在胡同的背后,当你不小心违章时,他们的出现总是那么及时。
前天拐过的那条弯道,极类似于河流的一个回水区。这里地方僻静,水流缓慢,便于鱼儿歇息。有经验的垂钓者总是搬条凳子,肩上搭条毛巾,在这里静静地等鱼上钩,然后满载而归。
那天,那个警察显然就是这样一个坐等鱼儿上钩的主儿。他在都市的马路边布下钓钩。不多时间,一条条或白或黑、或肥或瘦的“鱼儿”就从车里钻出来:一脸无辜、一声叹息,排着队静等罚款。
按我的经验,水中的鱼,总是重复同样的错误。第一次咬钩如果顺利挣脱,不久它就会再次光顾。
但人不同,他是会吃一堑长一智的。不管怎样,自从那次被警察罚了之后,我再也不走那条弯道了。
2007。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