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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座谈会（第1页）

一次座谈会

今晚，单位开座谈会，要和一帮小青年聊聊。

其中自然牵扯到做教师的责任，即所谓“传道、授业、解惑”三大问题。

大家有很多问题，但主导性的话题还是存在的，这就是感觉学业、生活、未来都是如此的迷茫。

小青年们喋喋不休之后，虚长几岁的长者们需要回答了。大家或一脸庄严，或春风拂面，其言蔼如。讲起来当然是振振有词、显得真理在握。

但我突然想到，按照韩愈设定的这三大任务，其实许多人是不合格的。当然包括我。

首先，传道。这个“道”包含着对宇宙、人生及一切真知的洞见。但世间有几个人真正知道这个所谓的“道”呢？更多情况下，我们是在重复先贤的看法，而不是自己对真理的直陈。也就是说，我们是在替他人传道，而不是传自己的道。或者，我们至多是在讲述某种通向道的道路，而不是道本身。

其次，授业。这个“业”是指某种知识或技能。但人文科学，却从来无法教给人一门具体的谋生手段。甚至，不学还好，学过了可能连卖肉的活计也做不好。在今天这个充分功利化的时代，“有用”是衡量知识价值的标准。这给恰恰讲究非功利的学科出了大难题。我思前想后不知道自己所授的“业”如何有用，最后只得借助一个“以果溯因”式的反证，即：我做着这个无用的专业，但单位却给我发着工资。单位发工资，就证明它一定有用。

复次，解惑。许多人需要年长者解惑，殊不知，年长者也是人，他们可能也正无可救药地“惑”着呢。所谓的解惑，在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大惑”开导“小惑”。我们总爱说某某的话如醍醐灌顶，一棒击醒梦中人。殊不知那些拿着酥油往别人头上浇的人、那些拿着禅棒敲别人头的人，他们自己就真理在握了吗？起码，我自己至今做不到。甚至比他们更惑。

根本不知道的人却在传道，一无技能的人却被赋予了传授技能的使命，自己正迷惑却不得不帮助别人解惑，这就是当代知识者的处境。

当然，我们可以说：年长者，比这些毛头小伙子、丫头片子有经验，他们可以凭自己的经验告诉后来者应该或不应该如何做。但事实上，年龄什么时候能作为智慧的凭证呢？我们更多看到的是被称为“老糊涂”的人。所谓“越老越有智慧”，表达的只不过是年少者对年长者的敬畏。这与智慧无关。

除了“老糊涂”，就是“老世故”。世故使人人情练达，善于自我经营，但经营过来经营过去，也就那巴掌大一片天地。对他而言，可达的目标是如此有限，而且他已经没有什么未来了。

所以我欣赏艾略特的一句话：

不要让我听到

老人们的智慧，宁可听到他们的愚蠢。

……

我们能希望获得的唯一的智慧

是谦卑的智慧；谦卑是无穷无尽的

艾略特之所以宁可听到老年人的愚蠢，是因为这愚蠢可以成为一个路标，使后来者可以绕道而行。他之所以认为“谦卑”是人唯一有价值的智慧，是因为这种德行避免了将有限的个体之知强加于人。

据此，所谓的传道、授业、解惑，其根本的目的不是让别人知道，而是以有限之知呈现道之不可知；不是授予别人业，而是呈现所谓“授业”的不可能；不是解别人惑，而是通过对有限之惑的破解将人引入下一个更不可解的惑。只有如此，人文的东西才是有意义的。

所以更多情况下我愿意相信，传道者与习道者、授业者与受业者、解惑者与惑者，只不过是因偶然的机缘聚在了一起。就像客栈房檐下的一群避雨者，总要在各自上路之前，将这段无聊的时间打发过去。

这中间，沉默是恒常，但为了避免尴尬，总要说点什么。这就是哲学。但诉诸语言的所谓哲学只是真理表面的漂浮物，了无意义，所以说了也是白说。

最后散会。大家虚而往，虚而归。能得到的，也许只是由言语交错烘托出的人性的温热。依然迷茫，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

当然，这时的迷茫也许不一样了：知道他人也像自己一样迷茫，也就形成了一个迷茫共同体。在这个共同体中，人因分享无知而获得了心理平等，因心理平等而有了相互搀扶、相互温暖的渴望。从这个意义上讲，交流、对话比获得真知更重要。

2007。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