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傍晚,走在单位一条相当古旧的路上。周围世界静寂阴冷,一如北方愈来愈寒气逼人的冬。
但阴冷中也有亮丽。比如,银杏树的叶子是金黄的,它长在路的左边。如果夕阳再迟落那么一瞬,这原本已够招摇的黄一定会更加灿烂。
路的右边是柿子树,它原本极有质感的叶子已凋落净尽。但有红红的柿子**在枝头,像一串串闪着辉光的灯笼。
也许多年后我会想到,正是这银杏的满树黄叶和柿子的串串嫣红,才点燃了我对这座城市的信心。但这所谓的信心却又是注定属于回忆的。因为人的选择无论正确与否,若干年后,他都会用诗意的涂抹为这种选择确立正当性。
前面,一些民工正在路上走。数了数,总共五个。其中两个走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另外三个,则散落在道中。
他们应该刚吃过晚饭,走路的姿势有些摇晃。这种走姿我曾经在乡间田垄上见过。——左边是玉米、右边是红薯,加上田间小路的凸凹不平,是形成这种走姿的原因。
多年来,我一直向往一种简单的生活。从身体到心灵,这种生活都属于乡村。而且我坚信这种简单的生活方式,已经一劳永逸地沉积于关于童年的记忆了。
是的,摇摇晃晃地走,有利于食物向身体纵深的沉淀,进而有利于睡眠。小时候,我从没见我的父兄失眠过。吃过晚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一边就孕育出了瞌睡。八点刚过,整个村庄已被沉沉的睡眠包围了。这种被狗吠和鼾声点缀的静谧,使夜真正成为夜,使夜真正成为梦乡的所在。
人活着,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有什么烦恼能让人打了无数个滚仍然难以入睡呢?人,如果生活得像一株植物一般平静而坦然,如果精神的焦虑总能服从身体的自然节律,还有什么能将人的生物钟扰乱?有时候,幸福是如此简单,它最浅显的标志无非是一场好梦,将原本绷紧的神经睡成烂泥一样的散。
但是,更多时候,我又不得不承认,幸福可能有优质的幸福和劣质的幸福,牢骚也有高级的牢骚和低级的牢骚。像在我前面行走的这五位农民工,他们现在非常自在,而且其中两位还吹起了既不婉转又不悠扬的口哨。他们幸福吗?
我一边走,一边聆听。突然,一个民工好像意识到了身后有人。于是赶忙侧身让路,动作因为过大,而显得有些滑稽、夸张。
我从没见过城里人如此窘迫地让路,因为他们认定自己就是这条路的主人。这位民工之所以匆忙地让出他正在行走的路,显然是因为他将自己当成了城中的异乡人。当然,也正是异乡人的存在,加固了都市的价值及被文质彬彬包裹的矜持。
活得像一根草芥,有了幸福却丢了尊严。活得像一个目空一切的巨人,有了尊严却丢了最具肉身性的幸福的睡眠。这是生活无法融通的吊诡处。
什么是一种既有幸福又有尊严的生活呢?什么是满世界地寻找食物与满世界地寻找睡眠的完美结合?许多城里人将睡眠丢了,所以从街道到楼群,黑夜总是因灯火的存在而成为白昼。
不管怎样,一种健全的生命不应该是单向度的。我总是相信,生活不是由“要么……要么……”界定的单向的轨道,而应该是全方位的“既要……又要……”
既要廊庙,又要山林;既要杀生,又要成佛;既要拿得起,又要放得下。果真能如此吗,果真不能如此吗?
如果果真能如此,为什么我看到银杏的灿烂无法改变内心的凄冷?为什么民工幸福的口哨仅仅因为挡了别人的道路就戛然而止?如果果真不能如此,为什么从古至今的文人又总以智慧的箴言将人的思想朝那一无法达至的区域引领?
不管如何,明天要早睡,调整的时刻到了。应该像民工一样拥有幸福,像贵族一样拥有尊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2007。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