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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孩子（第1页）

可爱的孩子

外甥女是一对双胞胎。分别在国内两间比较著名的大学读大二。现在寒假，结伴来看我。

近一年不见，她们都出落成了美丽的大姑娘。但在我心里，她们依然没有我的姐姐漂亮，就像姐姐没有记忆中的妈妈漂亮一样。

某位领袖说过：“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句话讲得有道理。爱往往受血缘、社区、民族、国家等诸多范畴限定。许多时候，说着要讲普世的大爱，比如佛祖的慈悲和上帝的惠爱，但在每个人的心灵内部，爱依然是有差等的。它往往从血缘出发，向外逐渐放大。爱的范围放大了，爱的浓度也逐渐稀释了。

对于中国人来讲，血缘永远是第一位的。“周之有懿德如是，犹曰莫如兄弟。”所以周这个王朝在封土建藩时，最先想到的还是一帮亲兄弟。这样做不合乎贤人政治的道理，但却合乎家族之爱的人情。

爱的选择与美的判断是一体的。记得某位名人说过：“女性不是因为美丽而可爱，而是因为可爱而美丽。”这个“可爱”用得好，它既指“可以爱”，更指让人“可心的爱”。在人的一生中，母亲的爱可能是最让人可心的，其次是兄弟姐妹，所以除了一些人中的异类，大多数人会认为自己的母亲或姐妹最美。

拥有同一种姓氏的人们，他们行走在街市，或出现在形形色色的交际场所，与陌生人没有什么差别。但在数百年或数千年前，他们的先祖则极可能在同一个庭院玩耍过，在同一位母亲的怀抱里长大。血缘使人亲密，使人成为休戚相关的命运共同体。但血缘又总是充满弹性，它对情感维系的有效性，大多止于个人记忆可达的区域。

比如母亲，她与我们保持着直接的相关性，所以在人的情感世界，对母亲的依恋是奠基性的。然后是兄弟姐妹，再然后是堂兄弟姐妹，再再然后是堂堂兄弟姐妹，再再再然后是堂堂堂……兄弟姐妹。这样无限地“堂”下去，可能就泛化为“四海之内皆兄弟”了。甚至不仅于此。记得十余年前，克林顿到桂林，曾说过一句著名的话：“猴子是人类的表亲！”从人猴同源的角度讲，最后这些猴子也会被以血缘的名义“堂”进我们的情感世界了。

有直接的血缘，有间接的血缘。当间接的血缘可以泛化到猴子的时候，我们现实的情感寄托，就只能以某人对自己生命历程的参与度来判明亲疏。但这种亲疏的判明，有时又让我们深感人生的残酷和在世的悲凉。比如，我和姐姐感情很深，这种情感可以延续到姐姐的孩子，他们亲切地喊我舅舅，然后可以延续到姐姐孩子的孩子，他们喊我舅爷，但这样喊时，亲切度已经淡化。再然后，也可能延续到姐姐孩子的孩子的孩子，这时他们可以喊我老舅爷，等等。但到了这种地步，亲情的称谓可能只不过是一个被掏空意义的空洞能指，在当事人心中激不起任何波澜。沿此下去，所谓亲情将越来越松弛，越来越淡化，最终就成了大街上相向而行的陌生人。

想想，当初我们如此投入感情的兄弟姐妹及他们的孩子们，最后逐渐分化，造就的却是一帮互不搭话的陌路人，这是让人十分沮丧的。这些人分别围绕各自的家庭，形成新的亲情体系，而你则被排斥到边缘。这样，当初你曾极其珍视、着力维系的东西，总是会按照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八分为十六的等比数列裂解，并四处弥漫。最终亲情会剩下什么？不就是一片情感一无所系的虚无吗？

也许，读读《红楼梦》《家·春·秋》《四世同堂》之类的家族小说，对这种“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人生况味，将会有更深切的体验。

妈妈在她的妈妈之前，还有无数的妈妈；孩子在他的孩子之后，还有无限的孩子。当下的我们，只不过是这个亲情的环链中，一个微末的环节。可能，在以妈妈为主体形成的某种亲情关系的人群中，一定会有人感觉我是忘恩负义的，就像我可以想象姐姐孩子的孩子一定会忘恩负义一样。在此，所谓血缘之爱，真正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

但是，对于每一个生活在现实中的人而言，这个“微末的环节”却是极端重要的，因为我们无法想象自己仅是现实中无依无靠的孤独的单体。血缘、亲情、友谊是人的情感的基本地盘。有这个地盘的存在，情感才有它的寄托，生命才有它的依靠。

所以认清亲情的微末和脆弱，并不是让人放弃这种东西，而是让生之意义在这个环节充分聚集。一种饱满而丰盈的亲情之爱，总是会轻易战胜任何逻辑学家关于情感头头是道的辨析。

可能，爱仅仅是一个此生必须经历的事件。它在开端或终结处都找不到任何根据，在其本质处则一次次地暗示着意义的虚无性。但是，这并不妨碍人们靠非理性的驱动，关爱着他人并生活在爱中。

也许，正是因了我的爱或我的激励，哥哥姐姐们家里的六个孩子都先后接受了高等教育，其中三人已有了体面的工作，这是我长期以来为之自豪的事情。

爱总是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徘徊。理性对孩子是一种指引，非理性则让孩子感受到人性的温馨。有时看着孩子，就像守望着田间种植的玉米，看着它们在春季萌芽，看着它们在夏季枝叶摇曳，无以言喻的幸福感也就来了。

至于这玉米田是不是自己的，或者秋天的收获是不是属于自己，有什么重要的呢？或者说，它摇曳出的从春到夏的风景，不是已经让你眼前如画了吗？

2008。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