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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乡(第1页)

原乡

北京人喜欢标榜自己现代,对他们看不惯的人及其行为,一般称对方“老土”。

今天晚上有饭局,事先朋友专门交待不准开车,不然他积存了多年的老酒还要原样带回去。

于是坐地铁。

地铁车厢里遇到两位老乡。两位老乡也是在地铁车厢里偶遇。他们说的是普通话,一板一眼,还算熟练。但听在我的耳里,味道显然还不够纯正,因为他们一张口,我就听出他们是某省某某市的。

两个人有点相见恨晚,所以在拥挤的车厢里也聊得火热。近况、爱情、婚姻、父母、姐妹、兄弟,等等。

其中一个中途要下车,于是搞笑的一幕出现了:一个站在站台上,一个站在车厢的门口。站台上的老乡说:“哥,你慢点儿啊!”车厢里的人说:“再见,好,好!”

别人可能觉得正常,但我却感觉莫名的可笑。在这现代的都市,哪有这样告别的?地铁总是按照它自己的节奏向前飞驰,怎么可能“慢点儿”啊?

但是,这种问候,在我曾经生活的故乡,却再正常不过,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透出一种发自人性深层的爱和关心的了。

——太阳在早晨慢慢地升起,狗们、牛们、猪们以及鸡们和鸭们,总是在清晨“慢慢地”睁开它们惺忪的眼。男人女人“慢慢地”做好他们的早饭,然后又步履舒缓地走向他们需要耕种的田垄。当然还有那些天生长着一身懒筋懒骨的男人和女人们,日头透过窗棂斜照在他们的屁股上,还哼哼哧哧做着他们的春秋大梦呢!

——在袅袅炊烟构成的迷离的薄雾中,一切好像都是慢的,慢中透出人生的惬意和舒坦。正是因此,在我的家乡,“慢”成了一种祝福。在慢中,生活变得无以言喻的从容。

但是,“你慢点儿啊!”这种临别的话,在北京这种城市,尤其在地铁站,为什么就听着这么搞笑和别扭?是因为这个城市总是追求“快”吗?是因为只有笨蛋才会将他的车开得像牛车吗?是因为地铁的速度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吗?

显然都是。因为在现代都市,已没有人主动选择慢。它不是一种美德,而是总让人恼火的懒惰和笨拙。比如工作总是磨蹭,车在交通路口总是熄火,等等。

但是,生活节奏的慢或快,并不是我今天想要说明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在日益全球化的时代,我们的话语中为什么还总残存着原乡的印迹。

记得许多年前,我从中国一个极其偏远的乡村来到城里。这要感谢邓小平同志,因为他为青年人重新发明了一种让人热爱又让人感激的运动,这就是考试。

我热爱考试,像许多来自社会底层的学子一样。并不在意它考了什么,关键是从考试中找到了公平。

但如上所言,考试也不是今天关注的问题,而是由考试带来命运的改变之后,出现的许多生活及语言习性的改变。记得大学时代,因为对自己一口乡间的土话满怀羞愧,许多人开始练习说普通话。练来练去,大多练成了北京郊外千姿百态的“国语”。

值得庆幸的是,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回乡从不说什么普通话,因为在朴实的乡亲听来,改变了语言,就等于背叛。

我们这一代,可能是从乡间向都市产生过渡障碍的最后一代人。现在的小孩子们,无论生活在都市和乡村,说起普通话都是如此的标准。但乡音在哪里,或者,哪里还有亲切的乡音?

自20世纪50年代开始推广普通话,乡音已渐渐成为难以寻觅的东西。在当代中国,普通话的意义就在于克服乡土的多元而归于政治的一统,它意味着现代,或者意味着一种被现代性所规定的意识形态。

当然,现代化不仅意味着中国化,更意味着全球化。全球化的意义就在于克服人地域的个别性,最终归于无差别的全球一统,但是,在这一统中,我们又遗失了什么?

我总感觉,看到电视或电影里的毛泽东或周恩来,说普通话是别扭的。他们失却了自己的乡音,也就失却了自己的力量和个性。

我也愈来愈感觉,普通话是一种单调而呆板的语言。吴侬软语的细腻、燕赵悲歌的慷慨,正是在这种语言一统的巨大历史惯性中,隐匿得难觅踪迹。

记得余英时在反省中国传统大一统政治时曾说过:“就价值上说,这个传统(政治一统)有好有坏:好处是使中国这块广大的土地,很早就形成一个统一的国家。坏处是在统一过程中必然要牺牲不少地方性的文化特色。人类学家讲‘大传统’和‘小传统’之别,就中国情形说,‘大传统’似乎太强,使‘小传统’很早就被吸收或受到压缩而无以自存。中国人一向歌颂‘书同文’‘车同轨’,可能并没有细想这种‘同’所付的文化代价。”

当代的同,有中国化之同,在中国化背后又隐藏着更可怕的全球化之同。乡音统一于“国语”,“国语”统一于世界语,这是一种趋势。这种趋势,表现为青年人总是疯狂学习英语、并以能说一口glish而自感高人一等。

但是,在这种无可挽回的趋势中,我们也总会有一些追忆和坚持。即:在这一席卷世界的浪潮中,要为自己的原乡保留哪怕一点可以分辨的痕迹。

比如,在今天的地铁车站。如果没有那残存的乡音,如果没有那句“你慢点儿啊”的美妙告别,我怎么能在这密如蚂蟥般的人潮中,分辨出让人产生心理认同的个体?它听起来有点怪异,但这种怪异却使这追求一体化的城市显得丰富,显得多姿多彩。

每个人,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只有这种历史是独特的,才是值得追忆和珍视的。所以我总有一种打算:到知天命之年,一定要恢复用乡音讲述我关于这个世界的种种想法。无论在课堂还是在街市。

同时,自下次送客,我也要适时适地说“你慢点儿啊!”因为这里蕴含着对这个崇尚速度时代的心理钳制,它能给每天追命般的生活一点难得的松弛。

总之,不能做无家可归的人,给自己保留一点可以使生命贯穿始终的遗产是重要的。这遗产埋于故乡的黄土深处,遮蔽于豆苗与稗草之间,成为此生永难释怀的神秘。

2008。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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