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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集宴饮（第1页）

雅集·宴饮

一、使会议成为艺术

本周去北大三次。第一次是学生答辩，第二次是参加会议，第三次还是参加会议。

第一次、第二次没意思，第三次有意思。

第三次的意思也不在会议本身，而在于会议的间隙与后续。间隙，在燕南园古香古色的会舍，聆听了古琴、月琴和古筝，曲目有《平沙落雁》《高山流水》等。窗外细雨淅淅，古树绕房，窗内琴声瑟瑟，婉转低回。七八个人或闭目倾听，或托腮冥想，颇有点《韩熙载夜宴图》之《清吹》的韵味了。

经常参加各种会议，会议的无趣也总是一次次考验着人的耐力。但这次不同，它将会议开成了一件艺术品，颇有创意。

在古代，文人的雅集，好像没有乏味而冗长的报告，也不会排座次弄出一些虚假的庄严。吃着喝着玩着聊着，事就办了，会议因此变得很人性，很审美，很艺术作品。从这点看，这次会议的所谓创意，可能就在于它通过对往昔场景的复现，拉开了与现实的距离。

前段时间，据说湖南某单位的总支会议，选在了洗脚城。党员们一边洗脚一边讨论政治，倒也有趣，但显然有点过了。艺术的方式是在极庄严与极低俗之间取其中道。它发乎情止乎礼，与洗脚城的总支会还是有所不同。

二、酒中有深味

此次会后的午餐是叫的外卖。收拾了几案上形形色色的文件，每个人的面前就摆上了形形色色的菜肴。窗外细雨霏霏，室内几净窗明，展示出一种新古典主义式的“腐败”场景。

照例要饮酒。由于开车，近年来参加公共活动基本把酒戒了。但今天的氛围不同。因了情景的**，先是斟了半杯与朋友们助兴。但后来想想，喝一两算喝，喝一斤也算喝。或者说，失身一次也是失身，失身无数次也是失身，遇到警察，处罚并无差别。所以干脆抛下种种禁忌，随着大家放量宽饮，一醉了之。

酒很好，带着湖湘与滇黔典型的酱香。这种醇绵、沉郁又在空气中流溢的香，大概只有在江南多雨而潮湿的季节才能发酵孕育。像戴望舒《雨巷》中的油纸伞，有点迷离有点彷徨，有点凝滞有点惆怅，在霉变的落叶与新发的嫩芽之间徘徊，在历史的过往与未来的希冀之间摇曳。酒的味道，也正是诸多人生滋味的隐喻式会集。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陶潜说尽了天下好酒者要说的话。古人云：“饮酒不言真君子。”大概说的就是这种真正的解酒人吧。

三、守身如玉

一边饮酒，一边还在讨论新编的集子里应该补进有关玉的章节。座中一位老先生说得好，谈中国文化，谈士人的风骨，断断离不开玉这一奇异的载体。

老先生学贯中西。他进一步引申道，西方用钻石象征忠贞与爱情，这是因了钻石内在质地的坚硬和外在熠熠的光。中国人不强调质的坚硬而重其丰富的含蕴，不重视外观的灿烂而重视由内至外的通透，所以选择了玉作为这种文化的表征。

正谈玉，但酒喝着喝着就跑了调。就像陶潜酒至半酣，就开始“父老杂乱言，觞酌无行次”。酒这东西，具有天然的破坏秩序和将一切道德、人伦层级抹平的特性。就像尼采的酒神精神，最终导向的是一种失序的迷乱和狂欢。这种特性，对于今天在座的诸位同样适用。具体的表现就是语言渐渐偏离正道——由雅而俗、由素而荤，由阳春白雪而下里巴人。

其间，一位老实人成为开玩笑的目标。在酒精的激励下，大家为他编排出种种的色情历险或曰艳遇。老实人很无辜，但也很配合。反复念叨：“真冤啊，我可是出了名的守身如玉的人！”

呵呵，“守身如玉”，这可能是传统中国中最暧昧的词。在《礼记·聘仪》中，孔子关于玉的最重要的赞词就是“温润而泽”——既温润又发出光泽。这是它的美德，也是它和西方钻石的不同处。但是，玉的“温润”，显然也意味着它不像钻石那样代表毫无回旋的坚持和价值立场的始终如一，而是既坚硬又柔软、既清澈又幽深、既守一又多元。它不发出夺人眼目的光，但并不意味着它不发光；它不着力于美的表现，但也并非使自己永远沉寂于无人问津的暗淡。所以这个玉，它所表征的东西，只能说是一种既一又多、既收又放、既舒又蜷、既远离又靠近、既渴望释放华彩又返身内敛的矛盾状态。

我们寻找爱情的信物，多会在这多变世界中寻找恒定的东西。如“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如“海枯石烂”等。而这玉，它因“温润”而神妙莫测，因“而泽”而总是试图骚扰行人的眼。它在色心与色胆之间徘徊，在有所行动与无所行动之间踌躇，在放电与关电之间忽闪。“优哉游哉，辗转反侧”，留下的只能是行为的“进退有矩”和心理的“进退失矩”，以及两者永远撕扯不清的纠缠。

所以玉，带有明显的意**特征。它的美，可能就悬于这“不清不白”和“又青又白”之间。正面讲叫朦胧，负面讲叫暧昧。

从这点看，老实人守了一辈子身，最终守成了玉，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他能够自我标榜的，只是一个不清不白、甚至七荤八素的暧昧罢了。

这大概就是中国人在知与行、欲与理之间永恒的吊诡吧。

四、行酒

是宴席总会要散的。许多人已开始纷纷看表。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是说快乐总是短暂的。短暂的快乐之后，每个人都要重回秩序化的生活。

——执手、寒暄、告别、回头招手。一切符合程序，具有仪式性质。

执手干什么？约定下次的快乐。寒暄什么？表达对此次快乐的感谢。告别什么？告别曾经让自己快乐的地方。回头招手干什么？表达对已逝快乐的留恋和怅惘。

这诸多的程序是重要的，它将失序的宴饮与将临的秩序**一分两半，成为一个分界点或转折点。——曾有的交给记忆，将临的交给理性。告别程序是人进入常态生活的预演。

但是在生活的有序和无序之间，有一种东西却破坏着这种戛然而止的截然二分。大多数情况下，人已分手，而酒会依然延续它的魔力。比如，喝多了需要一场睡眠，这会延迟人进入秩序的时间。或者，酒会使人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在秩序与反秩序之间摇摆。这种转换或摇摆总会给人带来诸多的不快和难堪。比如阮籍，喝醉了会躺在酒店老板娘的**睡觉，就让酒店老板相当不快。再如焦大，喝醉了就会口无遮拦地开骂，揭出贾府中种种的丑事。这更让人难堪。

但是，这种种酒后的怪状，并不是今天几位饮酒者面临的主要问题。那么，真正让人不寒而栗的问题是什么？显然是关于酒后驾车的禁令，如罚款和拘留，等等。

为此，有两位将车扔在校内打的回家。另外两位，则躺在各自的车里睡觉。我则决定到未名湖边晃**一下，看体内的酒精能否越晃越少。

未名湖下午依然下着微雨——点缀水洼的小径，湿淋淋的枝叶，稀疏的花伞，烟雨迷离的湖面，偶尔跳起的鱼。一切所谓诗意的东西，此时满天满地。

魏晋时期，士人为了求长生和快感，爱吃一种丹药叫“五石散”。这种药热力大，服后必须到户外走走，以使热力尽快挥发。时人称之为“行散”。我总怀疑后来汉语中的“散步”，就是魏晋“行散之步”的简化。是否如此，有待考证。

围着未名湖转了三圈，算是“行酒”吧。

2008。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