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
1827年,57岁的黑格尔到了巴黎。
当时,巴黎是整个西方世界的首都,离这一中心的远近,构成了现代文明递增或衰减的阶梯。这中间,巴黎以外的法国人,笼而统之地被称为外省人。法国以外的英国人、德国人、俄国人成了乡巴佬,而更遥远的区域,如大西洋彼岸的美国人,则自然成了野蛮人。
比黑格尔出生晚了27年的德国诗人海涅,对这种潜存于西方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的文明阶梯论有精当而直白的记述。1832年1月19日,他曾在一篇文章里拿法国巴黎生活与美国作比较。如他所言:“在这喜爱看热闹、虚荣、时装和标新立异的故乡,美国生活的单调、平淡、庸俗就更不能忍受了。”(《海》999)
1942年9月,他到英国旅行,对这个已进入工业革命的岛国也没有留下什么好印象。如他所言:“英国的群体——真正的英国人,在我的心灵深处感到,我与他们是格格不入的——愿上帝宽恕我的罪孽。有时我甚至不把他们看成是我的同类,而是把他们当成讨厌的自动装置、当成机器,这里面的发条是利己主义的。当我听到传动装置在隆隆作响时,我就不由得想到,我们就是靠这些东西来思维、感觉、计算、消化和祈祷的。他们的祈祷,他们机械的、英国圣公会的教堂礼仪连同手臂夹着书脊镀金的祈祷书,他们愚蠢、无聊的星期日活动,他们笨拙的虔诚对于我来说都是最令人讨厌的。我坚信,神宁愿面对破口大骂的法国人,而不愿去看一个正在祈祷的英国人……他们在刺目的阳光下流着汗到处游逛,他们是一点礼貌也不讲的,他们的四肢僵硬,他们的肘关节发死因此到处与人碰撞,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既不道歉也不说一句像样的话。”(《海》10198)
那么,巴黎给他的感觉是什么呢?1842年9月17日,海涅在《卢苔齐亚》第二部分中写道:
我在四周旅行之后昨天又回到了巴黎。我承认,当驿车在巴黎马路可亲的石块上滚动时,当驶过第一个能看到女工微笑着脸庞的洗衣作坊时,当我听到卖甘草水小贩的铃声时,我的心在胸膛里欢呼跳跃。当我看到第一个国民自卫军军士时,我几乎有一种幸福的感觉,有想与他拥抱的冲动。……为什么这一次回到巴黎的心情是如此之喜悦,在感觉上我就如同踏上了故国可爱的土地、如同听到祖国同胞的声音那样?为什么巴黎对在此住过几年的外乡人有那么大的魔力?定居在这里的诚实的同胞们声称:在世界上没有其他地方能像巴黎那样使德国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而在我们的心里已把法国看成是一个法兰西式的德国。(《海》10197)
海涅对法国及巴黎的赞美,是露骨的,甚至作为一名德国人是有失国格和尊严的。1848年3月,德国《总汇报》披露,海涅自1836年起开始接受法国外交部从外交秘密基金中支付的每年4800法郎,并得到海涅本人的证实。这似乎证明这位诗人的巴黎迷恋受了银子的影响,并因此成为当时知识界的丑闻。但值得注意的是,没有受到银子左右的黑格尔,这位海涅的忘年交,从理论到生活都浸泡着德国小市民气息的哲学家,到巴黎后也难以克制这座城市带来的迷恋和心理眩晕。从史料看,1827年的这次巴黎之行,使这位德国哲学家大开眼界,同时也让他有足够的理由自惭形秽。他开始用新的标准来审视他的祖国以及还处在乡巴佬状态的人民,也包括他时年37岁的妻子(玛丽·冯·图赫尔)。当时,他在一封家信中写道:“法国人表达感情,往往比我们,特别是比你来得稳重,来得确切;我经常对你讲,你一言一行都不应当带感情。”这似乎提出了一个看似无关痛痒但却又真实地给每一个旅行者带来巨大心理挫折的问题,即如何“让莱茵河彼岸特有的、因为讲德语而怪里怪气的野蛮的德国人,带着他那一身不太浪漫的装饰进入巴黎的上流社会?”(《海》999)
常言道:有比较才有鉴别。人在异乡,最本能的一种思维就是凡事总喜欢拿异乡感受与自己长期生活的旧乡相比。这种比较一方面是对原乡经验的自我检视和加固,另一方面也是对自身存在经验的新一轮综合与拓展。所以,一切比较,都是以自己固有的生活经验为出发点的比较,它加固着偏见也破除着偏见,还原了梦想也筑建着新的梦想。总之,它标明了在已经拥有的世界和尚待了解的世界之间或远或近的距离。
201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