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杂感
人的生命中有许多不可轻易碰触的区域,其中最极致的可能就是死亡。
死亡的可怕也许并不在死亡本身,而在于这种必然的归处极易让人洞悉生命的本质。他曾经给予,现在却要拿走;他曾经存在,现在却要化为虚无。而且在这个给与拿、有与无之间,造物者表现了他空前绝后的吝啬和冷酷,即将人的生命设定为一个无法复返的单向里程。
一棵小树是幸福的,因为它在这清明时节开始抽出它的嫩芽,经过夏的浓绿、秋的枯黄、冬的折损,第二年的春天又开始复制这种生命的轮回。人却不行。虽然古往今来的受刑者,总是用“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自我激励,但更多情况下,这不过是人别无选择之下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打气的所谓豪语。
据此,人对死亡的恐惧,主要原因可能还是在心理领域,即人有对自身存在实相的反思或反观能力。我活着我同时也意识到我在活,我必死也意识到我必死。按照这种情况,死亡极易成为一个日日缠绕却无法甩脱的梦魇。它像空气,弥漫于我们每时每刻的生活中,并以无数细枝末节的方式向我们的每一根白发、每一条皱纹蔓延。这种蔓延是缓慢的,但并不因为缓慢就停息它的脚步。就像一支烟卷,自从它与一根火柴遭遇的那一刻起,一段消失的旅程便已经开启。
确实,人对自身必死命运的先觉特性,加剧了死亡的恐惧。但也使对死亡的操持成为人类最庞大的事业。城市密布的教堂、山林掩映的庙宇、旷野中耸立的坟茔以及形形色色的主教神父、和尚道士、掘墓人守墓人,都以显在的方式证明着这桩事业的庞大特性。
明知道死亡的降临即是生命的终结,为什么还要浪费如此庞大的物力和人力去试图解决这桩根本不可能解决的大事情?显然,这是一桩围绕着人类的梦想构筑的事业,所有的目标无非是以种种的物力和人力,将那人生尽头深不可测的黑洞堵住,或者将那必然坠入的深渊填平。这桩事业,和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具有类似性。
这是一桩无法完成的事业,但无法完成也并不能减损这桩事业的价值。可以认为,即使宗教的承诺是虚幻的、哲学的种种设计是徒劳的,甚至种种美好的祝愿也纯粹反映了人性的弱点,但由此带来的情感抚慰,却总能为行将面对这桩大事的生者带来几分心理的坦然和从容。
蒙田讲过:学习哲学就是学习死亡。从这种观点看,哲学与死亡,是一对不可须臾分离的伴侣。但是,哲学既要抚慰人面对死亡的恐惧,又要洞悉生命的真相,这就构成了它自身无法解决的矛盾。
一般而言,说谎的哲学大多是善良的,告知真相的哲学是残酷的。既满怀善良又告知真相的哲学是在信仰与真理之间的骑墙者,类似于老鼠之在风箱。终了,这种哲学往往既无法给予信仰也无法告知真相,成了一无所益的废话,所以可以忽略不提。
据此,我们也可以将哲学家分为硬心肠的哲学家和软心肠的哲学家,唯物主义者显然属于前者。它可能讲出了生与死的真理,但这种真理的残酷无情却极易使绝望成为一个时代普遍的精神症候。我总认为,唯物主义者最容易成为贪污犯和穷奢极欲的享乐主义者,因为没有来世的指望,极易使人反过来滥用此世的生。
也许正是这种哲学,使这个时代普遍缺乏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医生将截肢视为锯树,将接骨当成钉板凳。同时,人死后既然无灵,也就当然可以把这纯粹物性的身体一把火烧掉。
一般而言,有什么样的哲学就有什么样的政体,有什么样的政体就有什么样的实践。我愈来愈倾向于认为,国家现行的火葬制度是唯物哲学的必然产物。这种哲学关于死亡之思的匮乏,直接造成了现代丧葬制度的非人性。——作为身体剩余的最后一捧灰烬,被装进铁匣,子孙们左寻又觅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安放这把老骨头的空间,这就是当代社会为人到终途者提供的残酷而真实的临终情景。
值得注意的是,最近媒体上关于墓地使用权的讨论,使这一问题变得更加严峻。从历史看,一种无灵的哲学总是将对死亡的价值体认放在活人的哀思上,而哀思的产生则依托于活人的记忆。于是危险来了。也就是说,如果哀思的存在依托于哀思者,而哀思者最终又必然成为被哀思的对象。这样,所谓哀思必然随着哀思者的死亡而被遗忘。这正是无数的坟茔随着儿子、孙子以及与己尚有关联的人的死亡,最终成为无主坟茔,并渐趋迷踪的原因。
如此,如果唯物主义哲学将亡人的续存问题依托于活人的记忆,其实也就是将亡者最终扔给了遗忘。在这场记忆与遗忘的斗争中,除了极少数特选的“永垂千古者”或“流芳百世者”,大多数人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挺过这场基于人之本性的遗忘。可以设想,一位亡者,可以被他的儿子记忆,甚至可以被他的孙子时而想起,但到他的重孙子也就彻底陌生。从这点看,依托于生者记忆的死者的续存,至多也超不过70年。据此看,国家民政部最近将人的墓地使用权规定为50年至70年,是唯物哲学关于死亡设计的必然。
与此比较,早先民政部关于墓地使用权为20年的报道,引起舆论界一片哗然,就是有原因的。也就是说,即使我们认同唯物哲学依靠记忆构建起的死亡处置方案,甚至对这种冷酷的哲学所可发挥的最大人道已心怀感激,20年也未免时程太短。现在,让我们进行一个简单的计算:一个人,30岁左右生子、80岁左右过世。他过世的时候他的儿子50岁,他的墓地使用权限结束时,他的儿子70岁。于是一个荒唐的场景也就出现了:70岁的儿子千愁百转,要为他早成灰土的爸爸重新寻找“新居”。但新居如此昂贵,所以还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扔了合算。
于是,曾经鲜活的或者不可一世的生命,至此也就彻底入土为安了吧。这一过程,遵循着从家庭到墓地、再到无感之泥土的一般程序。从现世存在,到记忆中存在,再到遗忘中虚无,直至了无剩余。
201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