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年轻的情侣,一边大吵大闹一边摔东西,有时候吵着吵着忽然就安静下来,再晚一点儿就变成了另外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声音。
“打情骂俏当助兴呢。”楚格撇撇嘴,刻薄地说。
晓茨却摆手摇头:“你不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住的都是居家过日子的人,中年夫妻、三代同堂什么的,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
“你知道什么呀?”楚格笑嘻嘻地像拍小孩似的拍了下晓茨的肩膀——她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架了。
“我怎么不知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好不啦,”晓茨收敛了笑意,叹了口气,“贫贱夫妻百事哀,在穷人的日子里,磕绊和摩擦总是更多些。”
楚格顿时窘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晓茨这声叹息面前,她先前开的玩笑显得是那么轻佻,没有分寸,像是漠视别人的贫瘠和痛苦,就连她劝晓茨换工作的建议也显得非常愚蠢。
晓茨把外卖盒子装进塑料袋系紧拿到楼下去扔掉,回来的时候已经剥离掉了身上那层愁苦的气息,像是把低落的坏心情一起丢进了垃圾桶。
她语调欢快地问楚格:“你吃不吃得下雪糕?有你喜欢的白桃口味和荔枝口味,前两天你说要来,我特意去买的。”
楚格哪里好意思拒绝,赶紧配合着做出一副迫不及待的样
子,可当她目睹着晓茨蹲在外壳都褪了色的冰箱前,拿着螺丝刀一点点凿开冷冻室厚重的冰霜时,她就有点儿想反悔了。
“怎么这么多霜,冻得也太结实了。算了别麻烦了,我不吃了。”她企图劝阻晓茨,已经很晚了,弄出太大动静会影响左邻右舍休息。
随着楚格话音刚落,一整块冰霜“哐当”一声砸在了地面上,霎时四分五裂碎成了一地的冰碴,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楚格赶快重复了一遍,这次语气更坚决了:“算了吧,我真的不吃了。”
她万万没有料到,晓茨突然哭了起来。
昏黄的灯光将晓茨瘦小的背影投射在斑驳的厨房墙面上,那背影比她本身还要更单薄。她一抽一抽地哭着,好像一口气上不来就会当场窒息。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有转过头来。
楚格试探着叫了她两声:“晓茨,晓茨,你怎么了?”
晓茨回答不了,呜咽堵住了她的喉咙,她哭得像是要把整颗心都呕出来一般。
也许在许多年后的某个与今夜相似的夜晚,另一个时空的楚格会与站在这间厨房里的楚格心灵相通,那个她能理解晓茨这时的猝不及防的崩溃和哭泣,能给予晓茨妥帖的安慰或开解,但现在的楚格还太欠缺。她需要再品尝一些无奈,咀嚼更多的痛苦,要与现实的獠牙搏斗过,在泥泞中辗转腾挪仍然留
存几分清白和良善之后,才能真正代入此时此刻的晓茨的心境之中……但那毕竟是往后很久的事了。
这一刻,楚格感到有种尖锐的东西顶在她的胸膛几乎快要刺穿皮肉,可她还是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扶着厨房的门,将身体一部分的重量转移到门上,老旧的合页发出咯吱的闷响。这个房子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年代感——电器,家具,窗户,墙壁,水龙头。
这个旧房子是晓茨的安身之所,也是她的牢笼。
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分钟还是一万年,晓茨终于平静下来。她又拿起了螺丝刀继续凿冰,执着得像一个爱斯基摩人要凿开家门。楚格没有再阻止,她已经看出来晓茨不是在跟破冰箱较劲,她是在跟另外一种东西针锋相对——但楚格不知道该如何定义那样东西。
又过了好一会儿,晓茨抠住抽屉把手用力一拉,整个人差点儿仰翻在地上。
冷冻室的抽屉被拉开了。
她们对坐在窗边吃雪糕,晓茨问起楚格关于辞职的详情。
楚格沉思了一会儿,倒不是不想说,只是这事简短草率得不值一说,总之是她厌烦了,做了个任性的决定,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后悔。
少年时看港产职业剧,她被剧中的情节深深吸引。剧中的那些角色,无论从事什么职业都传达出一种自尊:我很了解自己和自己所做的事情有着怎样的价值,并且我相信这个价值。
下了班,他们会约三五好友去酒吧喝一杯,周末约着打打球,或者谈个恋爱。人和人之间不会有永久的误会,这一集产生的矛盾,下一集就解开了,分手也分得干脆潇洒。
然而她长大之后发现那些剧情全都是幻影。
同事之间是竞争关系,忌讳交浅言深,大家有种不在工作环境中交朋友的默契。她所在的行业和公司相对传统行业来说还很年轻,同事们大多也是青春蓬勃的同龄人,即便如此,爱传播是非的、热衷搞小团体的、卖弄小聪明的人一点儿也不比别处少,这才不是她小时候神往的大人的世界。
她们俩今晚都很意兴阑珊,觉得人生枯乏无味。
楚格原本是怀着逃避现实的目的而来,把晓茨家当作短暂的桃花源过两天与世隔绝的日子,她预料不到晓茨的状态竟比自己更颓丧,一时间被沮丧充满:我们都不是桑田。
桑田不仅能够让自己长期保持明朗积极的状态,还有富余的热情给身边的人输血,她永远情绪稳定,再不顺心的境况她也不会乱发脾气。桑田总说,无论多棘手的问题,最终都会解决,哪怕不是以最理想的方式,但问题被解决,就是理想的结果。
小区里只有晓茨家的这扇窗还亮着灯,如果从足够远的距离看过来,会不会被当成一颗孤单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