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您真使我感到焦虑,”公爵很冷淡地,而且很不愉快地打断他的话,“那么,现在您打算怎么办……既然您这样深信是费尔德先科干的?”
“公爵,尊敬的公爵,哪里会有别人呢?”列别杰夫越发和蔼地说,“既然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怀疑,也就是说,除去费尔德先科先生以外,完全不能怀疑任何人,这就是怀疑费尔德先科先生的又一个证据,这已经是第三个证据啦!因为,我再问一句,另外还有谁呢?我不能怀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啊!哈哈哈!”
“真是胡说!”
“也不能怀疑将军吧?哈哈哈!”
“真是胡说八道!”公爵几乎生气了,他不耐烦地在座位上转过身去。
“当然是胡说八道!哈哈哈!那个人,就是将军,真把我笑死了!我刚才和他两个人,不失时机地追到维尔金家去……您应该注意,我在发现失窃之后首先叫醒他的时候,他比我还显得震惊,甚至脸色都改变了,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后,忽然表现出严厉而高尚的激愤神情,我真想不到会达到这种程度。他真是一个极端高尚的人!虽然他由于性格软弱,时常说谎,但是,他是一个具有最崇高的情感的人,为人并不奸诈,因为他很天真,就赢得人们的完全信任。我已经对您说过,尊敬的公爵,我不但对他有偏心,甚至还敬爱他。他忽然在街道中心站住,解开上衣,露出胸脯,说:‘你搜查我吧。你搜查过凯勒,你为什么不搜查我呢?这样做才算公道!’他的手脚都哆嗦着,他的脸色惨白,他露出很可怕的样子。我笑了一下,对他说:‘你听我说,将军,如果有人对我说你如何如何,我立即亲手把我的脑袋摘下来,放在一个大盘子上,亲自端着送给一切猜疑你的人,说:“你们瞧这个脑袋,我可以用自己的脑袋替他担保。不但是用脑袋,就是跳火坑也可以!”我准备这样替你担保!’他立刻抱住我,在大街当中,流着眼泪,打着哆嗦,把我紧紧地搂在胸前,压得我简直要咳嗽起来。他说:‘你是我在患难中唯一的知己!’真是一个好动感情的人!当时,他在路上自然又触景生情地讲了一段故事。他说,他在青年时代,也有一次人们怀疑他偷了五十万卢布,但是在第二天,他跑进一所失火的房子,从火焰里救出怀疑他的伯爵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当时还是一个姑娘。伯爵拥抱他,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因此和他结了婚。在失火的第二天,他们在废墟上发现了那只装着所遗失的银钱的小匣;那只小匣是铁的,英国制造,带有暗锁,不知怎么掉到地板底下去了,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它,失火之后才找出来。这完全是谎话。但是,当他提到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时候,他甚至啜泣起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一个无比高尚的女人,虽然她生我的气。”
“你们认识吗?”
“差不多不认识,但我很愿意认识她,哪怕只是为了在她面前辩白一下也好。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生我的气,说我现在用酒带坏了她的丈夫。但是,我不但没有带坏他,反而使他老实了;我也许还使他离开了那帮有害的朋友。再说,他是我的知己朋友,跟您说实话,我现在绝不离开他,也就是说,他走到哪里,我也到哪里,因为他这个人只能用热情来感化。他现在完全不去找那位上尉夫人了,虽然说他在心里对她仍然念念不忘,有时一想到她就感叹起来,尤其是在每天早晨起身后穿皮靴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在这个时候感叹。他没有钱,这很糟糕,但是上她那里去,没有钱是不行的。他没有向您借钱吗,尊敬的公爵?”
“不,没有借。”
“他是想借的,只是不好意思借。他甚至对我说过,他想来打扰您,但是有点害臊,因为您不久以前已经借钱给他,而且他想,您不会再借给他了。他跟我说了这些,认为我是他的知己。”
“您没有借钱给他吗?”
“公爵!尊敬的公爵!不但是钱,为了这个人,就算是牺牲性命……不,我不愿意夸张——虽然不是性命,但是,如果发生极大困难的话,像疟疾、长疙瘩,甚至咳嗽,等等,我的确愿意替他忍受:因为我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然而已经堕落的人!是这样的,不仅仅是钱!”
“这么说,您借过钱给他吗?”
“没有,我没有借过钱给他,他自己知道,我绝不会借给他。但是,这只是为了节制他,使他改过自新。刚才他还缠着我,要和我一块儿到彼得堡去。我到彼得堡去,是为了赶紧追寻费尔德先科先生的踪迹,因为我知道,他一定到彼得堡去了,所以我的将军急得不得了。但是,我担心他到了彼得堡之后就会从我身边溜开,去找上尉夫人。说实在的,我甚至故意想让他离开我,我们已经约好到彼得堡以后,马上分道扬镳,为了更容易找到费尔德先科先生。我放他走之后,再突然到上尉夫人家里去捉他,好像冷水浇他的头一样。这是为了使他明白自己是个有家室的人,而且是个堂堂大丈夫,因而感到羞耻。”
“不过您不要弄出乱子来,列别杰夫,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不要弄出乱子来呀。”公爵低声说,心里感到非常不安。
“不,只是为了使他害臊,看一看他出什么丑相,因为从一个人的面部表情上可以判断出许多事情,尊敬的公爵,尤其对他这种人!啊,公爵!我自己虽然非常不幸,但是我现在也不能不想到他,想到改造他的道德品质。我对您有一个要紧的请求,尊敬的公爵,我实话对您说,我就是为这个而来的。您已经和他的家庭认识,而且在他家里住过。如果您,好心的公爵,肯在这方面帮我的忙,只是为了将军一个人,为了他的幸福……”
列别杰夫交叉着双手,好像哀求一般。
“什么事?怎样帮忙?请您相信,我很愿意完全理解您的意思,列别杰夫。”
“我有这样的信心才到您这里来的!您可以从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那里使点劲;应当由这位将军的家庭内部时常监督他、观察他。可惜我不认识他们……再加上,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很敬爱您,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也许可以帮一下忙……”
“不……让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管这个事情……那是办不到的!您还要把科利亚……不过,我也许还没有理解您的意思,列别杰夫。”
“也完全没有什么需要理解的!”列别杰夫甚至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只有,只有情感和温柔,才是我们这个病人的良药。您,公爵,允许我把他视为病人吗?”
“这很可以表示出您的礼貌和聪明。”
“为了给你解释,我打个比方;为了明显起见,我从实际的生活中找来这个例子。您瞧,他是怎么样一个人:他现在只有一个弱点,就是对上尉夫人恋恋不舍,但是他没有钱就休想登她的门。为了他的幸福,我今天就想在她家里捉住将军;但是,如果他不仅仅迷上了上尉夫人,而且还犯了罪,干出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来(虽然他是不会这样做的),那么,我对您说,只要用一种高贵的温柔,就可以完全说服他,因为他是一个极有情感的人!请您相信我的话,他忍不上五天,就会自己说出来,一边哭一边承认一切——尤其是,如果由他的家庭和您监督他的一切行动,用一种巧妙的、正直的手段……啊,善心的公爵!”列别杰夫跳起来,带着很兴奋的样子,“我并不是说他一定……我现在准备为他流尽全身的血,虽然您应该同意,**、酗酒,以及上尉夫人,这三者合在一起,就会使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为了这种目的,我当然随时可以帮忙。”公爵说,站起身来,“不过,列别杰夫,我对您说实在的,我感到十分不安;请问,您是不是还在……一句话,让您自己说,是不是还在怀疑费尔德先科先生?”
“除了他,还能怀疑别人吗?另外还有什么人呢,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又讨好似的交叉着手,满面笑容。
公爵皱着眉头,从座位上站起来。
“您瞧,卢基扬·季莫费伊奇,在这种事情上,最可怕的是错误。这个费尔德先科……我不愿意讲他的坏话……但是这个费尔德先科……谁知道,也许就是他干的!……我是想说,他干这种事情的可能性,也许的确比别人大一些。”
列别杰夫睁大了眼睛,耸起了耳朵。
“您瞧,”公爵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在屋内来回踱步,尽量不去看列别杰夫,“人家告诉我……有人对我讲,费尔德先科先生是那样一种人,在他的面前应该非常谨慎,不要说出……一点多余的话——您明白吗?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可能性也许的确比别人大……但是不要弄错——这是最主要的,您明白吗?”
“谁向您这样讲费尔德先科先生的?”列别杰夫简直喊叫了出来。
“哦,有人附耳告诉我的;不过我自己并不相信这个……我很遗憾,我不能不把这话告诉您,但是您必须相信,我自己并不相信这个……这是一些无聊的话……唉,我做得多么愚蠢哪!”
“您瞧,公爵,”列别杰夫甚至全身抖动起来,“这是很重要的,现在这是十分重要的。我不是说费尔德先科先生,而是说这个消息怎么竟会传到您的耳朵里。(列别杰夫说这话时,跟在公爵的身后,在屋内来回踱步,努力和他脚步一致。)是这样的,公爵,我现在可以告诉您:刚才我和将军到维尔金家去的时候,他对我讲完了那段失火的故事,就气势汹汹地,忽然对我讲出那套关于费尔德先科先生的话。他说得十分离奇,驴唇不对马嘴,使我不由得对他提出几个问题。因此,我也就深信这个消息只不过是将军大人一时心血**,吃饱了撑着,所以编造出来的。因为他这个人说谎,常常只是由于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现在您瞧,如果他说谎(我是深信他说谎的),那么,您怎么会听到这个消息呢?公爵,你要明白,那只是他一时心血**。究竟是谁告诉您的呢?这是很重要的……这是很重要的……”
“这话是科利亚刚才告诉我的,他是听他父亲说的。他在六点钟,在六点多钟,为了什么事外出,在前厅那儿见到他的父亲。”
公爵又把所有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这就是,这就是所谓的线索!”列别杰夫搓着手,不出声地笑着说,“我就是这样想的!这就是说,将军大人在五点多钟的时候故意打断自己的美梦,去叫醒他的儿子,告诉儿子说,和费尔德先科先生交往是十分危险的!这样一来,费尔德先科先生会成为多么可怕的人,将军大人的慈父心肠又是多么不安!哈哈哈!”
“您听着,列别杰夫,”公爵终于感到疑惑起来,“您听着,这件事要悄悄地办!不要大张旗鼓地进行!我请求您,列别杰夫,我哀求您……在这种情形下,我可以发誓说,我一定帮您的忙,但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别叫任何人知道!”
“请您相信吧,诚恳的、正直的、好心的公爵,”列别杰夫十分兴奋地喊道,“请您相信,我把这一切装在自己高贵的心里,绝不泄露一个字!我们要共同采取稳当的步伐!我甚至可以流尽我全部的血……尊贵的公爵,我在心灵上和精神上都是低贱的,但是随便问什么人,不仅是低贱的人,甚至无赖的都算在内:他喜欢跟什么人来往呢?是喜欢跟他那样的无赖来往,还是跟您——最诚实的公爵——这样正直的人来往呢?他一定会回答说:他愿意跟极正直的人来往,道德的魅力就在这里!再见吧,尊敬的公爵!我们要共同采取稳当的步伐……稳当的步伐……”
[63]法文: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