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浔走过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他张了张嘴,想叫一声“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在母亲旁边的空位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被拉长、放大,充斥着仪器隐约的滴滴声和走廊尽头的回音。
不知过了多久,急救室的门终于被医生打开。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表情严肃但不算太凝重:“病人是急性心肌梗死,送来得还算及时,已经做了紧急处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需要住院进一步观察和治疗。家属可以去办手续了。”
苏池猛地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江浔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她抓住江浔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劫后余生的泪水。
江浔扶着她,感觉到母亲身体的颤抖,他自己的心脏也在剧烈跳动,一半是庆幸,另一半,是沉甸甸的、无法排解的后怕和自责。
江纪寒被转入了监护病房。麻药效果还没完全过去,他闭着眼睛,脸上扣着氧气面罩,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种骇人的青紫已经褪去。
各种监护仪器连接在他身上,屏幕上跳动着曲线和数字,显示着他此刻生命的脆弱。
苏池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丈夫没有输液的那只手,低声啜泣着。
江浔站在床尾,隔着一段距离,看着父亲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容颜,看着他鬓角刺眼的白发,看着他即使在昏迷中依然紧蹙的眉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那个在他记忆里永远挺拔、永远正确、永远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父亲,原来也会倒下,原来也会如此虚弱。这个认知,比任何争吵和对抗都更直接、更残酷地击中了江浔。
……
……
……
江纪寒醒来,是在第二天下午。窗外的光线已经变成了柔和的夕照,透过百叶窗,在病房雪白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睁开眼,眼神起初有些涣散和茫然,随即聚焦,看到了守在床边的苏池,也看到了站在稍远处窗边的江浔。
记忆回笼,昏迷前那场激烈的争吵,胸口的剧痛,纷至沓来。他的眉头下意识地又要蹙起,但胸口隐约的闷痛提醒着他此刻的状况。
苏池看到他醒来,激动地握紧他的手,语无伦次:“纪寒,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医生,医生……”
江纪寒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别急。他的目光,越过妻子,落在了窗边的儿子身上。
江浔也察觉到了父亲的苏醒,他转过身,父子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江浔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阴影,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疲惫和一种复杂的、近乎麻木的沉寂。没有昨日的激烈,也没有往常的疏离或叛逆,只有一种深深的、仿佛被抽空了力气的平静。
江纪寒看着这样的儿子,心脏某个地方,像是被极细的针扎了一下,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或顶撞、或沉默、或带着不服管教的倔强的儿子。
这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仿佛受了重伤后,连愤怒和反抗都无力维持的沉寂。
他想起了昏迷前江浔那些激烈的控诉——“您了解我吗?”“您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离开吗?”“您和我真正聊过天吗?”……
那些话语,当时只激起他滔天的怒意和权威被挑衅的震怒。
但此刻,在经历了生死一线的虚弱,在看着儿子这副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模样后,那些话语却像淬了冰的回声,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荡,带着前所未有的分量。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回答那些问题。
他了解儿子吗?除了成绩单上的数字,除了他那些“不合规矩”的行为,除了他是自己的儿子这个身份,他还知道江浔的什么?他喜欢什么颜色?他最好的朋友是谁(除了林安言)?他害怕什么?他小时候摔跤哭了是怎么哄好的?他第一次得奖状是什么时候……
无数个细小的、构成“江浔”这个人的片段,在他脑海里是一片模糊的空白。
他只知道要求,只知道规划,只知道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去塑造他。却从未想过,这个被他塑造的对象,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思想和情感的、独立的“人”。
一种迟来的、混合着深深愧疚和无力感的洪流,缓慢而沉重地淹没了江纪寒。这感觉比胸口的闷痛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一生要强,习惯了掌控和决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在病床上,对着被自己伤透了心、又因为自己的病而吓坏了的儿子,感到如此……失败。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夕照的光线在移动,将江浔半边身子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却照不进他低垂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