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颜铃的双眼:“但最终,还是以最不堪的方式让你受到了伤害,对不起。”
颜铃突然再无法直视眼前人哪怕多一秒,猛地将脸别了过去,呼吸急促地闭上了眼。
与那双墨色沉静的眼睛对视,会让人误以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所以先前的颜铃才会深信不疑,总是那样轻而易举地上当。
哪怕此时此刻,他依然分辨不出,这些言辞究竟是出自真心的歉疚,还是再一次裹上糖衣的精心算计。
像无数颗尖锐的沙粒被揉进心室与心房的空隙里,每一个棱角都硌得生疼。他努力张开嘴想汲取更多的氧气,却只有咸湿的海风灌入鼻腔,无法呼吸。
他无法再思考,也不愿意再思考。他只知道,自己真的真的……不想要再看到这个人了。
睁开眼时,颜铃看向了岸边的族人们。
浪声震耳,他们的对话,是只有彼此才能听得清楚的音量。族人们虽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投向颜铃的眼神,饱含了关怀与忧虑。
“我知道,先前的解药已经失活了。”
再度看向周观熄时,颜铃的双眸已然清明:“我想你也清楚,目前唯一的解药是什么——所以周总,现在你带着公司的人,兴师动众地来到我的家乡,又是抱着什么目的?”
过了许久,他才听见周观熄开口:“解药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颜铃的瞳孔轻颤,难以置信地抬眼望向他。
尽管不知道这几天岛外发生了什么,但如今的他,已不再在乎过程,更不关心他们是如何找到了所谓的解药了。
能找到,那自然是好事——无辜的人得以免于遭难,荒芜的世界可以重新恢复绿意和生机,而他与族人们,也终于能够换回一份安宁。
他只是突然有些恍然,随即听见周观熄继续说:“这些医务人员,只是像之前一样,来运送约定好的物资的。”
周观熄将手探入衣领,缓缓勾出了一样东西:“而我,是来履行承诺的。”
远处的族人,除了最初的那声“周总”外,再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能感受到气氛紧绷、剑拔弩张,因而全都惴惴不安地望着颜铃。
但当他们赫然看到那枚听梦螺的瞬间,却不由得面面相觑。听梦螺之所以珍贵,不仅因为其螺种本身稀有,更因为每个乐沛族人成年生日的那一整月,都必须每日都要佩带着它前往祭坛,诉说梦境,接受海洋神的祝福。
因此,于乐沛族人而言,它大多是爱侣用来在婚礼上交换,以示对情感的重视与珍重的信物。
“……这不是给你的。”海风从耳畔掠过,颜铃声音异常平静地开口,“这是给那个教我坐扶梯、带我坐大铁蛇、总在加班的清洁工周观熄的。”
“我就是他。”周观熄说。
“你不是。颜铃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我不认识现在的你,也不了解你,不知道你哪一部分是真的。也没力气再去分辩清楚了。”
海风卷走了他眼中的湿意,颜铃竭力睁大眼睛,只望向岸边的族人,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绝对、绝对不可以再相信他了。
“所以,那个所谓的承诺,不需要你来履行了。”颜铃的声音微微发颤,“……请你离开。”
空气冻结,浪声依旧。周观熄不再开口,只是在许久之后,向前微微迈出了一步。
他越是靠近,颜铃越是心慌。他一步步后退,距离在进退间拉开。仿佛只要稍稍靠近,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就会动摇——而他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重蹈覆辙。
颜铃咬紧牙关,与他对视,提高声调,再次冷声警告:“别过来,也别靠近我的族人。”
不远处的颜芙看到这一幕:周观熄步步靠近,而颜铃却节节后退,她的眉头也随之紧皱起来。
她自然不能坐视弟弟在眼皮底下受委屈,抿了抿唇,正准备上前,却看到周观熄的脚步突然放缓,最终一点点完全停顿了下来。
他低下头,身形紧绷,脖颈处的青筋骤起,神色却不见多少波澜。
正因如此,颜芙起初并未立刻察觉异样,直到瞥见有深色的液体,随着他的脚步一滴一滴落下,浸入脚下的沙粒,留下一串蜿蜒而清晰的痕迹。
顺着那液体的轨迹追寻,才发现源头来自他的左手。而那液体……是血。
数秒后,周观熄缓缓抬起手,看向自己手背——碧绿鲜嫩的枝叶竟自血肉中拔节窜出,诡谲的明橙色花苞悬于茎叶顶端,悄无声息地绽放。
蔓月铃蛊,自蛊入体内的那刻起,痛楚与生死,便全系于下蛊之人的一念之间。
颜铃盯着那一簇于血肉之中盛开的花,牙关紧咬,胸膛起伏,连呼吸都被海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真的是他。
哪怕之前只凭伤口形状便已有了猜测,可眼前的这一幕,真真切切地告诉着他:餐厅里的、影院里的,那位被他下蛊的“大老板”……竟然真的是周观熄,不是别人。
大脑已经混沌一片,他麻木地、全凭本能地颤声道:“……我最后再警告你一遍,不要过来!”
然而周观熄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垂下手,任由枝叶滋长、花朵绽放,鲜血肆意顺指尖流淌,继续坚定地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