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称兄道弟,並非那江湖豪客在酒桌上的推杯换盏,而是换命。
这栋宅子的门槛颇高,其原先的主人应该家境殷实。大门也是上好的柏木,还装饰有兽面门环,古老而深沉。
道士黄尚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纸符籙,先前大雨滂沱,黄尚看著湿漉漉的大门和高墙,苦笑道:“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啊。”
刀客陶斜阳“嗯”了一声,死死盯住那扇大门,一手按住刀柄,突然转身,余下一手狠狠拍了一下道士的肩膀:“我先行一步,若是形势严峻,救我不得,你不用管我,回头帮我找个风水好点的阴宅即可!”
黄尚正要说话,陶斜阳已经咧嘴而笑:“这可不是客气话!若是两人都死在这边,在下边还不得抢酒喝?!”陶斜阳收起手,气沉丹田,一刀劈向大门,“给我开!”
刀势凶猛,竟是直接劈开了大门,陶斜阳大步踏入其中,毅然决然。
一时间步伐沉沉,如陷泥潭,陶斜阳毫无畏惧,轻喝一声,挥刀向前,一刀刀劈在虚空处,刀光森森,略带萤光,显然是在武道窥得门径了。
陶斜阳以刀开路,笔直向前。藏在他怀中和腰间的两张君子佩符,瞬间黑化,如染满墨汁一般,本就不多的灵气,消逝乾净。
黄尚正要快步跟上,阵阵阴风从门內扑出,他只得在大门內壁找了两处稍稍乾燥的地方,张贴了两张镇宅符籙,这才稍稍好受,不至於呼吸凝滯。然后他双手各捻住一张符籙,分別是光华真君持剑符和黄神越之印章符,皆是上古遗留下来的广为流传的著名护身符。
只是黄尚才顶著阴风向前走出三步,就发现持剑符和印章符变得大半漆黑,好像刚从砚台里扯出来。年轻道人心中大骇,忍不住高喊道:“煞气浓重似水,此地鬼魅绝不是当年死於小巷的冤魂!必然是游荡百年以上的厉鬼!斜阳,速速退出宅子——”
话音未落,远处的正屋房门自行打开,陶斜阳挥刀而入,房门砰的一声关闭。
黄尚满脸悲痛,竭力往手中的两张符籙,浇灌入淡薄的灵气,怒喝道:“移殃去咎!”
持剑符毫无动静,被凶地煞气凝聚而成的墨汁浸透,捻符的双指如被火烫,黄尚赶紧丟了持剑符。好在那张印章符灵光荡漾,骤然亮起,映照出四周的异象。
在黄尚周围,阴惻惻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却不见半点人影。脖颈处好似被冰凉长舌舔过,让年轻道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黄尚丟了烧完的印章符,正要再从袖中摸出一张压箱底的符籙,往袖子伸去的左手手背处,好似给人用针刺了一下。黄尚打了个寒战,头顶又有莫名其妙的骤雨淋下。黄尚环顾四周,小雨绵绵,年轻道人怔怔抬手抹了一把脸,摊手一看,竟满是鲜血。黄尚下意识抬起头,一张没了眼珠的苍白脸庞近在咫尺,几乎要贴上黄尚的鼻尖。
黄尚呆若木鸡。
剎那间,他的肩膀被人使劲按住,往后一拽,黄尚整个人倒飞出宅子,摔在外边的泥泞巷弄中,晕晕乎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正是飞鹰堡老管事何崖,陶斜阳的师父。
老人双手持符,符纸材质应该不是普通的黄纸,萤光流淌,晶莹剔透,在阴风煞雨之中仍是光彩飘荡,如大风之中的两支烛火,符籙灵光始终摇而不散。
老管事脚踩罡步,口中念念有词。
黄尚刚刚鬆了口气,脖子就被指甲极长的雪白双手掐住,一下子往后拽去。黄尚的双手胡乱拍打泥泞地面,他的后脑勺和后背重重撞在巷弄墙壁上,像是渗透在墙壁之中的某人,希望黄尚这个大活人也跟著进入其中。
黄尚一翻白眼,晕厥过去。年轻道人清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飞鹰堡主楼的那间客房,隔壁就是陶斜阳的住处。
黄尚摇摇晃晃起了床,刚好看到何老先生脸色凝重地走出房间。
何崖嘆息一声:“斜阳的身上並无重伤,只是……”老人没有继续说下去。
何崖本想对黄尚说,他不该如此冒冒失失,陪著陶斜阳擅自闯入那条巷弄。只是看著仓皇失措的年轻道士,尤其是脖颈处黑如浓墨的一条条抓痕,过了一宿尚未淡去,老人便有些於心不忍,嘆息一声,快步离开,要去煮一服药,帮著徒弟固本培元。
黄尚站在陶斜阳房门口,几次想要推门而入,都收回了手,失魂落魄。
今晚陈平安和陆台要去桓家府邸赴宴。白天两人四处閒逛,大小街道、各处水井、桓氏祠堂、演武场、飞鹰堡的行刑台,等等,都走了一遍。
陆台观察了家家户户大门上的各式门神,陈平安则偶尔蹲下身,默默捻起一小撮土壤,放入嘴中嚼著。
回到院子后,陈平安突然想起一事:“何管事让我们进入飞鹰堡,將我们安排在这里,是不是有他的私心?”
陆台点点头:“驱狼吞虎之计,多半是飞鹰堡已经走投无路,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得今晚宴席上,若是我们撕破脸皮,问责此事,飞鹰堡就要开诚布公,道歉赔罪,然后砸钱给咱们,要我们帮飞鹰堡渡过难关。”
陈平安嘆了口气,若是他们俩道行低微,敌不过那些游魂盪鬼,是不是昨晚在那座宅子死了就死了?两张烂草蓆一卷,让人丟出飞鹰堡了事?
陆台好似看穿了陈平安的心事,笑道:“在感慨江湖险恶?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飞鹰堡与那何崖都有难言之隱,听过他们诉苦之后,说不定你就会义愤填膺,奋然挺身。”
陈平安摇摇头,轻声道:“事有先后,对错分大小,顺序不可乱,之后才是权衡轻重,界定善恶,最终选择如何去做一件事。”
陆台笑道:“听著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
陈平安“嗯”了一声:“难得很。”
没过多久,桓常、桓淑兄妹二人联袂而至。今天桓淑换了一身暖黄色的衣裳,亭亭玉立。桓常还是那般装扮,只是摘掉了那张牛角弓。
此前陆台询问陈平安,要不要给飞鹰堡和桓淑一个惊喜。不等陆台说完,陈平安黑著脸,一拍养剑葫芦,陆台立即住嘴,双手合十,做求饶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