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松风伸手抖了抖湿透的外衫,唏嘘道:“好一个『天晓得。”
溪畔铺子,刘羡阳又睡去了。阮邛坐在床头,眼神凝重。刘羡阳每一次呼吸,都绵长悠远,这也就罢了,关键是每次吐出的气息,似山间雾气,又似湖上水烟,白蒙蒙的。它们並不隨风流散,而是一点点凝聚在口鼻之间。最终刘羡阳脸庞之上,如盘踞著一条三寸长短的白蛟。
以梦境为剑炉,一气呵成神仙剑。
阮邛揉了揉下巴,讚嘆道:“原来走的是破而后立的极端路子,窍穴破尽,关隘无阻,虽然这副身躯彻底坏朽,可这剑,到底是成了。既能铸剑,也可练剑,难怪这部剑经如此抢手。睡也修行,梦也修行,大道可期。”
阮邛站起身,自嘲道:“早知道就不该答应把你借给潁阴陈氏二十年了。”
三辆马车,沿著仿佛没有尽头的山路一直向上,总算登顶了。
宋集薪和稚圭走下马车,面面相覷,山顶是一块地面平整的大平台,中央地带竖立起两个石柱,但是石柱之间如水流转,看不清“水面”之后的景象,少年少女面前就像矗立著一道天门。稚圭死死盯住那道大门。宋集薪则转身走到山顶边缘,举目远眺,大好河山,只觉得心旷神怡。
大驪藩王宋长镜裹了一件狐裘,脸色苍白,但是精神极好,来到宋集薪身边,笑道:“这座位於东宝瓶洲的驪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不以占地广袤见长,版图不过方圆千里而已。”
宋长镜没有转头,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后那道大门:“过了那道门,再沿著云梯一直向下,约莫三十里路后,就算踩在了我大驪的疆土之上。那时候你可能回头也看不清楚什么,但是可以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这座驪珠洞天,其实是高悬於天空的……”宋长镜略作停顿,“一颗珠子。”
宋集薪站在山顶,视野开阔,这么多年待在泥瓶巷,看来望去皆是泥墙,他喜欢当下这种感觉,登高望远,千里山河,全在自己脚下。
宋长镜拢了拢名贵却老旧的狐裘,这位藩王今天谈兴出奇高,伸手指向西边一座高山:“那座山名叫披云山,以后有可能被大驪敕封为五岳之外的十大正山之一,按照祖辈留下的老规矩,会出现一位载入谱牒前列的山神,得以塑造金身神像,堂堂正正,享受人间香火,为大驪镇压一地气运,不至於流散別处,以免为邻国作嫁衣裳。小镇百姓只有站在披云山的山巔,才有可能看到我们脚下这座龙头山。因为龙头山受大阵护持,寻常肉眼凡胎,看不到此地的光景,这也算是一桩机缘。根据衙署秘档记录,歷史上就有几人因登上龙头山,成功走出此方天地。”
宋集薪问道:“那这些人是不是都出人头地了?在咱们大驪或是东宝瓶洲成了人上人?”
宋长镜笑道:“有两个在大驪混得不错,相隔不过三十年,一文一武,被后世誉为大驪双璧,文的那个,死后諡文正,武的那个,则给子孙贏得了世袭上柱国的不小祖荫。虽说本王对两人的子孙观感极差,但是两家跟大驪的香火情,本王捏著鼻子也得认,毕竟当年要不是他们联手力挽狂澜,大驪宋氏熬不过那次难关。”
宋集薪感受著山顶的清风吹拂,有一种羽化飞升之感,问道:“那其他人?”
宋长镜轻轻呼出一口气,越发神清气爽,压下体內蠢蠢欲动的气海升腾,如同用一只手强行按下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宋长镜此刻无比確定,自己只要踏出那道大门,就会立即躋身第十境,被誉为武道止境的第十境!
上五境之下所有练气士,对阵一位登顶武道止境的大宗师,几乎毫无胜算,只有被碾压轰杀一种结果。
宋长镜平缓了一下心境,给了宋集薪一个不太温馨的真相:“死绝了。本王就曾亲手宰掉一个,当时本王还只是七境武夫,那人还是一个相对棘手的剑修,而且人生正值巔峰。那次本王与他相互追杀,辗转了七八百里路,最后在大驪南部边境一个叫白狐关的小地方,本王终於追上了他,打烂了他所有傍身法器和本命飞剑之后,本王拧断了他的脖子。没办法,不肯为大驪所用,就只有这个下场。宋家一向厚待练气士不假,可前提是这些练气士,必须要为宋家卖命,哪怕只是做做样子。”
那一次捉对廝杀的后半程,宋长镜进入了第八境。
宋集薪对这个藩王叔叔的传奇经歷,並不感兴趣,只是好奇问道:“是其他王朝出了更高的价格,才使得他们不惜叛离大驪?”
宋长镜笑道:“在那名剑修之前,大多是如此。大驪地处偏远,民风彪悍,本就是崇武之国,武道天才辈出,一点也不值钱,倒是文縐縐软趴趴的练气士,凤毛麟角,所以每出世几个,歷任大驪皇帝都恨不得当菩萨供奉起来。当今天子,嗯,也就是我那位皇兄,当然也不例外。有次那个剑修入宫覲见皇兄,负剑而行,鼻孔朝天的样子,很欠揍啊。他当时刚好碰运气得到一件称手的护身宝物,朝野上下,如日中天,所以见到本王之后,连招呼也不打,就是这样。”
宋集薪问道:“然后呢?”
宋长镜用看待白痴一样的眼神,斜瞥了一眼自己的侄子:“然后不就死了?”
宋集薪满脸匪夷所思:“叔叔你就因为人家没跟你打招呼,就痛下杀手,斩杀一名足可称为国之砥柱的大修士?”
宋长镜淡然道:“有些人,你就不能惯著他。”
宋集薪眼神狐疑,似乎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桀驁不驯、不顾大局的大驪皇族,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宋长镜笑道:“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整个东宝瓶洲,只有一个王朝的练气士,无论什么出身什么靠山,都必须为皇帝去往边境沙场效劳卖命,实打实廝杀三年,若是战功不足,就继续留在边境喝西北风,直到攒够了才能回家享福。”
宋集薪更加疑惑:“叔叔你不是才说大驪最推崇练气士吗?怎么就有这么个规矩了?退一步说,大驪就不怕这些人夭折在沙场?”
宋长镜哈哈笑道:“这条不成文的规矩,是在本王掌握兵权之后订立的。”
宋集薪恍然道:“是那个剑修不愿去沙场,折了你的面子?使得其他练气士上行下效,无形中坏了大驪的军心民心?所以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宋长镜摇头道:“那个剑修年轻时候投军边境,短短一年就攒够了战功,在大驪口碑相当不错。”
宋集薪恼羞成怒道:“那到底是为何?!难道是与你爭风吃醋,还是犯了宋氏的忌讳,或是暗中通敌叛国?”
宋长镜的答案很简单:“虽说修士和武夫是两条路上的人,前者也確实更加……嗯,用那头绣虎的话说,就是更加金枝玉叶。武夫第十境就算走到了尽头,但是练气士却还有上五境可以攀爬,两者之差,確实不小。如果拎出两者中最拔尖的一小撮人,上五境练气士,就像站在这里的山顶,本王这样的武道中人,却只能是站在那座披云山的山顶。当然了,武道止境宗师,跟十一、十二境界的修士,也不是没得打,不过说到底,在世俗人眼中,武夫就是只会打打杀杀的大老粗,要矮人家修士一头的。所以那次宫中相见,他非但没跟本王打招呼,还故意斜眼瞅我,嘴角翘起,很挑衅啊,本王就想教他做人。”
宋集薪呆若木鸡。教人做人,那你好歹给人家留一条活路啊,就非要拧断人家的脖子?
宋长镜却不想再聊那个已死之人的话题:“是不是很想了解一下,那个跟我生死相搏的中年人?”
宋集薪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虽然三辆马车先行,后边两人的硬碰硬,打得天昏地暗,宋集薪是知道的。其中一次宋长镜整个人从天而降,在马车十几丈外的地方砸出一个大坑,之后又有一次,宋长镜还以顏色,当时宋集薪已经爬到车顶上,亲眼看到那个气势如陆地蛟龙一般的壮实汉子,被宋长镜一拳砸得撞入一座小山头之中,溅射而起的尘土,极其壮观。非人。这是宋集薪当时唯一的观感。其实宋长镜跟那个横空出世的汉子,打得一点都不神仙縹緲,仿佛拳拳到肉,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以伤换伤,以命换命!比的就是谁更蛮不讲理。
宋长镜突然揉了揉宋集薪的脑袋,嗓音语气破天荒有些温暖:“皇兄的野心很大,在大隋皇帝还只盯著大驪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东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本王既是大驪嫡出的皇子,又是掌握一国军权的藩王,在军中和民间威信之高,无人能比,却还是能跟你爹做到兄友弟恭?”
宋集薪笑了笑,狡黠道:“叔叔你愿意说就说唄。”
宋长镜收回手,沉声道:“因为本王唯一想要的,是看到止境之上的武道风光,只有走到了那里,我宋长镜才不枉此生。”
这一刻宋集薪心胸间好似有洪流激盪,颤声问道:“如果我一心一意,能够有叔叔你今天的高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