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是这过分的完美与恭顺,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滋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张力。
小太监只觉得手中的绢帛滚烫如火,几乎要灼伤他的指尖。
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并非来自下方的跪伏者,反倒像是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迫得他喉头发紧,宣读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极微弱的颤音。
少年太监站定,开始宣读。
开篇依旧是冗长而尊贵的官衔与对南宫月赫赫战功的褒奖之词:
“……勇冠三军,勋著社稷,前日之战,身先士卒,负创犹奋,忠勇可嘉,朕心甚慰……”
他念着那些褒奖功勋、关怀伤势的华丽辞藻,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这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投入一颗小石子,却惊不起半分涟漪。
下方跪着的人,纹丝不动,如同化作了一尊沉默的石像,唯有在听到“身先士卒,负创犹奋”时,那原本完全贴附于手背的肩胛肌肉,似乎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念及此处,少年太监话语微不可闻地一顿,念诵的嗓音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极微弱的艰涩,因为他看到诏书的下文。
他连忙稳了稳心神,继续用那平板清晰的声调念下去,然而接下来的词句,却这厅堂中的空气变得愈发粘稠而诡异:
“……然,卿之体肤,亦国之重器。朕闻卿背创深重,恐遗巨疤,念及每每触动,必忆及锋镝之险、征战之苦,朕心实恻。特赐大内秘制‘玉容生肌膏’,此药乃循古方,集珍材,于平复疤痕有奇效。”
读到这里,小太监感到自己的指尖都在发凉,他硬着头皮,念出了那最关键、也最令人窒息的旨意:
“虑及卿背部的伤处自行敷药多有不便,朕特遣御前内侍,于此宣旨之后,亲为卿敷用此药,务求周到妥帖,以示朕之关切,勿辞。”
“望卿仰体朕心,俾使疮疢尽褪,肤革复平,亦免朕时时挂怀于千里之外。卿乃国之干城,愿卿身无旧创之累,心享太平之安,永为朕之腹心股肱。”
他念完最后“腹心股肱”,声音干涩地消散在空气里。
旨意宣毕,余音在梁间微弱回荡。
下方跪伏的身影,依旧保持着最恭顺的姿态,纹丝不动。
然而,小太监却清晰地看到,在听到“亲为敷用”、“勿辞”的刹那,南宫月那原本完全放松按于地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猛然收紧,指节瞬间绷直发白,仿佛要生生捏碎地砖。
虽然他整个人依旧稳如磐石,但那只泄露了瞬息情绪的手,却暴露了这完美恭顺之下汹涌的暗流。
然后,那绷紧的手指转瞬泄力松开,一切恢复如常。
南宫月并未立刻起身。
他保持着额触-手背的姿势,沉默了一息。
那一息的沉默,却漫长得让小太监几乎窒息。
然后,他才沉稳地抬起头,身体依旧保持着跪姿,南宫月双手再次高举过头顶,掌心向上,做出承接的姿势。
“臣,南宫月,叩谢陛下……体恤入微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宫月面色平静无波,声音平稳如初,甚至比方才更多了一丝肃穆。
但那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冷的玉石雕琢而出,落在青砖地上,清晰,冰冷,不带丝毫温度。
小太监屏住呼吸,慌忙将圣旨卷起,小心翼翼地、近乎敬畏地,放入那双曾挽弓按剑、此刻却恭敬地等待承接皇恩的手中。
指尖再次不可避免的短暂相触。
小太监的手指是滚烫而微颤的;南宫月的手指,却冷硬如铁。
恩赏已宣,如无形的枷锁,将两人牢牢套住,再无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