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爷白日并不在家中,听说是外头养着的三姨太病了,正闹呢,老爷子正与家里人闹不快,索性躲去了,美其名曰善解人意,要将他的几个老婆都安置妥帖。
这倒能够叫程筝先松一口气,她还以为脚一落进周公馆里便得遭受周峥诘问,委实心烦。
回到周公馆后,芸芸去为她煮水沐浴,她抬目向方秋水的房间看去,他的助手正敲着一沓账本从他屋里出来,看见程筝时面色凝住一瞬,颔首作了个揖,随即脸色颇僵地迈出门槛了。
当日分明是叫方秋水保住秦家人,程筝那时候本没有害了别人的心思,明明是说定了,结果现在人家老巢都给端了。
早知道是这样的——
不待她懊恼,芸芸已经放好了热水,催她换身新衣裳去冲洗一下,毕竟在医院里躺了一周,又去牢里关了一晚,程筝胳膊上还有蚊虫叮出来的红疹。
隔了多时,程筝耐不住痒,先去洗澡了,长长的头发拧得半干,周太太讲说新近去美容院买了法国人用的发油,她要给程筝试试,茉莉花味道的,香得冲人。
抹了两下程筝便讪讪喝止,说自己鼻子都要闻不见味道了,周太太咯咯笑,揶揄她说各家太太都是这么抹的,她也得学起来才好。
程筝听懂她让她学起来的暗语,说的还是所谓“六姨太”那回事,她此程便只有两年,程筝原是不在意的,可也不愿意搅了跟周太太之间这份情,她知道周太太是顶在意名声的,无力的是,这时候所谓“宠妾灭妻”的论调仍存,丈夫有了新欢,被说不是的总是妻子。
圆桌上头搭着白色蕾丝桌布,周太太将装发油的小玻璃瓶搁在上面。
她悄悄地与周太太说:“老爷的身体不会好的,不定事还没成,他先倒了。”
况且,程筝正计划去东北,若她回不来,便碍不着她;若回来了……回来了,恐怕那时候时局早变了,周五爷还有没有心思纳什么劳什子姨太太,简直难说。
总之是一直拖着便作罢,程筝是不信周峥那身子还能撑多久的。
三伏天里,花园里阑干上搭着晒的棉套被一捧捧抱进来,脚步声中,周太太装佯作怪,痛骂一声:“那样才好哩!”便提着她的茉莉花发油,指使佣人将棉套抱进她的房间里。
程筝一个人坐在沙发椅上,头发半湿半干,黏在脸侧,她捉起发尾嗅了嗅,实在是香过头了。
胳膊上蚊子包还痒,程筝自顾自蘸了薄荷水往上洒。
斜阳满坡,棉被都被收进了房间里,佣人们统统钻去厨房里忙活晚饭,五爷怕是快要回了,饭厅里碗盘一齐摆上。
这时候方秋水从楼梯上下来了,着装不很严整,领口的银钮子散了一颗,拇指勾着灰色西装裤的口袋,包头皮鞋拖在地板上兹拉兹拉响,面上正微微含笑望着她。
“听闻你一进警察署就病了,六姨太真是金贵的身子。”
程筝徐徐地睃去一眼,向自己胳膊上抹薄荷水,方秋水踏步过来懒散坐在她侧边的沙发椅上,见她微微低头,乌黑的头发垂下落在鼻尖上,几乎是与那长长的睫毛织在一处去了。
人各有各的忙,程筝也不支支吾吾了:“我是晕了一阵,可我还记着秋水少爷应过我的事,可如今那堂舅怎地还关在里面,还有姓刘的女同志,也是你的手笔么?”
“我若不将真的犯人供出去,你就会被误认为那个接头人。周怀鹤泼你脏水,我可是费心将你摘干净了,怎么还怪我呢?”他温雅的嗓音含着笑。
程筝抬了脑袋,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上,茉莉发油掺着薄荷水的味道涌上来。
那香味仿佛是从她的脸庞和颈子散出来的,隔得稍远,香味冲淡了些,但仍是一股脑地罩在方秋水面上,雪纺纱一般轻飘,他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她的视线定定落在他身上,向他道:“我不喜将旁人也扯进来害了。”
说话时身上带一股极惹人厌的正义感,眉梢眼角都仿佛浸透了生命力,方秋水顶不喜这种人,他不大愉快了,再开口时齿缝里嘶嘶出声:“你如今是向我发火么?”
“不敢。”程筝冷冷地说。
“我还以为你与我是一路人,可你害人没有原因,救人也没有,你究竟是为什么有这样多无缘无故的好心施加给别人?一个牙齿不够尖利的人在这里只会吃挨打的苦头。”方秋水撇开眼,不知想到什么,指尖敲击在椅子扶手上的频率并不规律,反倒是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烦躁来,像是被她身上的香味熏着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眼皮向下垂看他,方秋水觉着那双掩在湿发下的沉甸甸的黑眼睛是分外得犟,简直不肯妥协。
他自认为是好生规劝了程筝,可惜她并不领这份情,反倒反唇相讥:“牙齿尖合不该逢人乱咬,大多数人咬别人是为了护着自己在意的人,与你相比,我更不信这世上有这样多无缘无故的恶意。”
方秋水觉其天真,忽而讥笑:“看来你还是没见识。”
程筝整理一下袍子下摆,预备去饭厅,不在这里同他打牙磕嘴,然而方秋水在椅子上靠着静了一会子,叫住了她:“听说你真要嫁给我父亲了。”
程筝顿脚,方秋水秉持一贯假惺惺的柔和口气,却叫人心底却发起寒来。
“我好容易让你有脱身的机会,你嫁给他之后,你我二人仍可达成利益交换,届时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话听进耳朵里仿佛是迫不及待了。他仍计划利用程筝搅乱周家,亏空周峥的身体,叫这老爷子早日归西,如今方秋水正得周五爷的心,若是这时立了遗嘱,恐怕方秋水才是真正的受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