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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乐极生悲(第1页)

5 乐极生悲

现在,该把这部书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请出场了。此人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大号叫郝武长,外号“大刀螂”,长得精瘦老高,长胳膊长腿,喜欢弓背缩肩,性情阴鸷乖戾,活脱脱一个惯好从背后实施偷袭的大螳螂。

太远了说不清,从郝武长上溯祖宗八代,八代祖宗都住在陕西洛南山区一个叫小孙庄的寨子里,距离运城地面少说也有四五百里地,鬼使神差地居然就跟焦家一家人的命运纠葛到一块儿了……这又是后话,眼下先看他怎样出场。

他最喜欢的场面是婚礼——不是他的婚礼,是别人的婚礼。别人结婚他开荤,最得以施展他的本事。农村人称喜事为“红事”,丧事为“白事”。庄上谁家有红、白事,都躲不过郝武长。他会不请自到,主家想不让他来都不行。办“白事”,他不怕死人,掐尸入殓,掘坟下葬,只要让他吃饱喝足了,什么事都可以比画两下子。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搀和“红事”,——人家自动给你帮忙你还能拒之门外吗?谁家结婚都图个喜庆热闹,得罪了郝武长,难道是想把“红事”办成“白事”?

这年开春后第一家娶亲的是庄北老邢家的二小子邢克强,比郝武长还小几岁。往后在这一垡子后生中还打着光棍的,可就只剩下这个郝武长郝大刀螂了!

正式迎娶的日子是明天,庄上办喜事一般要热闹三天,你热闹几天,郝武长就要去吃上几天。他睡了个长长的大懒觉,爬起炕就快响午了,肚子瘪得前心贴后心,他此时的样子就不像刀螂,而是饿狼。他钻出窑洞想直奔邢家,可当街口站着几个汉子正谈论邢家的婚事,一见郝武长就更来了精神,一起拿他取乐——

郝武长,这会儿就想去邢家吃啊?

你这只大刀螂冬眠又醒过来啦!

郝武长,可要小心一点儿肚子!

庄上的人相互称呼有两种规矩,一种是按年龄辈分,爷、伯、叔、哥、弟地叫,一种是省去姓只叫名字,如武长、克强,显得亲近。可庄上人对郝武长,不论远近不论年龄辈分,人前背后一律连名带姓地叫他“郝武长”——全须全尾。这其实表明不拿他当回事,全无尊重。

时间长了他也不太在乎,他就是在乎,人家也照样不拿他当人。莫如把心里的憋恨藏起来,也用相同的办法,对别人也嘻嘻哈哈:有饭不就是叫人吃的吗?我去吃喜酒是给他邢家的面子。

当街一阵哄笑:你吹破了牛皮往脸上贴——好大的面子!

郝武长一个四岁的小侄子,平时有点怕他,这时候见他说说笑笑的挺高兴,就缠着叫他抱着到菜园里去抓蝈蝈。当街的人呛火:小虎子你可真是不长眼眉,你三叔这会儿只想着去赴席,哪有闲空哄你呀!被众人这么一诮呵,郝武长倒有些脸上挂不住,只好抱起小侄子来到村外的菜园子。

见四周没有人,他狠巴巴地一松手,小侄子从他怀里摔到地上,同时他的脸也蓦地黑虎下来。他一手抓着孩子的胳膊,走进辣椒地摘了三个尖尖的红辣椒,抬手掐住孩子的下巴,硬逼着小虎子吞吃掉,辣得孩子只掉眼泪却不敢哭出声。最后他干脆把剩下的两个红辣椒都塞进小侄子的嘴里,而后恶狠狠地说:小兔羔子,看你以后还敢再叫我抱着你玩儿!

他一松开手,孩子撒腿就跑,跑出老远才敢哭出声。郝武长得意地笑了:有这一回,保准这个小王八蛋以后再见了我想躲都怕来不及。他笑模悠悠地从菜园子直奔邢家。

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会对自己的亲侄子这样呢?知道他根底的人,对他做出什么事都不觉得奇怪。他在像他小侄子这么大的时候,饿得肚子里永远都像在烧着火。有个人拿了一块馍丢在一条大狗跟前,让他去捡。他实在饿坏了,宁可挨狗咬也要吃上那块馍,结果被狗逼到粪坑里。幸好那个粪坑浅,他能自己爬上来。如果再深上半尺,他早就变成大粪了。由于家底儿臭,郝武长的父亲一辈子在村里就没人看得起,又赶上那个不讲理的时候,他从小就习惯了被人戏弄,一场羞辱结束了,另一场羞辱又在酝酿。他认为别人从来都不怀好意,看谁都没有好心,见了人自己先有敌意,先不顾一切地憎恨对方,自已就能少受点伤害。仇恨是一种游**的**,跟着他满街转悠,这也许正是支持他长大的一种力量。妒忌和仇恨使他变得强健了,他不疼惜任何人,包括他的家人。

到了邢家,他蛮自架势地摆出一副要帮着干活的样子。细活人家主人不让他干,粗活他不愿意干,于是就只有咋咋呼呼地自充大尾巴鹰,到处指指点点,成了一个越忙越添乱的家伙。主家权当打发一个要饭的,还得多赔笑脸,敬烟让茶,怕得罪了他到闹新房的时候新媳妇吃亏。

到吃饭的时候,郝武长就不再指挥别人,开始专心致志地指挥自己的筷子。这是他的强项,甩开腮帮子猛塞。他上一顿闻肉腥可能还是在去年冬天谁家的喜事上,叫他怎么能克制得住这满嘴满肚子的馋虫?到最后直吃得连腰也弯不下了,打个饱隔酒菜就可以从嗓子眼里冒出来。有帮忙的老辈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小声劝他:饭是人家的,命可是自已的,千万别撑出毛病来啊!

郝武长仰仰脸,挺挺肚子,满不在乎地一笑:没事没事,我们年轻人磨子快,蹦哒几下就消化啦!他在心里边却骂上大街了:好你个老杂毛,真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一旦吃饱喝足了,他就没有力气也不想蹦哒了,连吊儿郎当地装装样子都没有兴趣了。他之所以凑合过来应应景,纯粹是为了混顿饭吃,等到肚子塞饱了还混个什么劲呢?主家也乐得劝他回家歇着,还得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过来帮着忙活……”

郝武长便借坡下驴地离开邢家。他心情不错,应该找个地方乐和乐和,顺便消化消化这一肚子的荤腥……可小孙庄哪有这样的地方?就是有,人们也都躲着他,他一去了人家就散伙。因为他没有钱,到处借债,借了又不还,时间一长爱玩的人谁还愿意跟他往一块儿凑合?

到了他这个年纪,实在是该有个相好的啦。凭他的个头、身板,除去穷一点哪儿都不比别的男人差,而小孙庄的娘儿们闺女,偏偏就是先认钱后认人。他的哥哥、姐姐,不是没托人给他提过亲,可人家一听他的大名就连见面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心想这时候如果有个也正在饥渴难挨的小娘儿们就好了,哪怕老一点也行,寡妇也凑合,只要不嫌他没有钱,只需要他这一身力气……想归想馋归馋,一时往哪里去找这样现成的小寡妇呢?

郝武长晃晃悠悠、无精打采地又回到自己的窑洞,往炕席上一倒,两腿一叉巴,继续琢磨到哪里去消遣这一下午。不把中午这一肚子饭食消化掉,晚饭还怎么吃得下呢?他正想着找点事干,事就真的找上门来了。有人敲他的破窑洞门,是庄西头的孙大田,在窑洞外喊上了:郝武长,你欠我的那一百块钱就还了吧……

郝武长躺在炕上不吭声,心里的怨恨却在积蓄,整个人像严冬一样冰冷。

孙大田站在窑洞口也不进来,就那么可着嗓子喊:你不要不吭气,我知道你在屋里,我是在你后面跟着回来的。借钱的时候你说三天一准还,现在三年都过去了,我老婆快要生了,一坐月子就得用钱哪!

郝武长在屋里喊道:你回去吧,待会儿我就给你送去。

真的?你可不能再哄我了。

不信你就站在这儿叫唤吧!

那好,我就先回去等着你啦!

等孙大田一走,郝武长就骂上了:操你八辈祖奶奶,你等雷吧!你他妈的快生儿子了就要用钱?老子连儿子他妈还不知道在哪儿转腿肚子哪!

穷的永远嫉恨富的。他骂着骂着忽然翻身下炕,出了窑洞直奔庄西头,来到孙大田的门口,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赤条条精溜溜地闯进孙大田的院子,偏巧就正赶上孙大田的媳妇在院子里晾衣服,吓得“吱呀”一声,怪叫着就往屋里跑。

郝武长还无理狡三分地在院子里挺着肚子大喊大叫,恨不得让全庄的人都能听到:孙大田,你们一家子都听着,要钱没有,老子只趁裆里的这件家伙了,想要就来拿吧!

孙大田拎了把菜刀就要出来拼命,他媳妇拦腰抱住了他,又央求正在炕上躺着的公公快点发话,免了郝武长的账。孙老汉只好下炕穿鞋,走出屋赔着笑说:好娃哩,你欠的那点儿账不叫钱,免了免了,往后就别提啦!

郝武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免啦?

免啦。

你说了算数?

算数。

郝武长这才向外走,一脸不屑,嘴里还骂骂咧咧:真泄气,自己没有种,还上门逼债!他到门外重新穿上自己那身行头,前后左右地看看,才趾高气扬地往家走,心里还略微有一点不满足,——这么精彩的场面,却没有多少看热闹的人。小孙庄的人真他妈的没出息,大响午头的,不知都猫在屋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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