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鼻孔生毛的男人
焦起周和黄鹿野被几个人推推搡搡、连踢带踹地轰赶到矿区最西边的一个大木棚子里。这里原是洗矿池,后来用竹笆围起来,外面再抹上一层泥,盖上苇帘子,用来堆放卷扬机、钢丝绳、滚筒、撬杠之类的杂物,稍加改造便成了现在的中条山矿务局的拘留所。所谓改造,就是把里面的东西不管有用没用的全部扔出去,搬来一大摞稻草袋子,两个稻草袋子接起来就能睡一个人;还从学校里搬来十几套小桌子小凳子,好让被拘审的人趴在上面写交代材料。棚顶上一拉溜吊着四个一百瓦的大灯泡,照得黑夜白天一个样,反正矿上有的是电。大棚里已经有了三个人——一个是矿务局的总工程师,新头衔是美国特务:一个是一场加热炉爆炸事故的幸存者,罪名是制造事故破坏生产的现行反革命;另一个是财务科的老会计,戴的帽子是反动资本家。焦起周和黄鹿野一进棚子,先不顾一切地拉过小凳子坐下。身上疼痛的地方很多,焦起周却感到数右脚掌痛得最钻心,他想抱起脚看个究竞,才发现右脚上的鞋没有了,脚掌被碎矿石扎得血糊肉烂。他居然想不起来这只鞋是什么时候在哪儿掉的。
他无法体会“打便宜人儿”是一种什么滋味。打了白打,不打白不打,想必是非常刺激、非常过瘾的,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趁着乱劲动手动脚呢?有些人平时跟他很熟悉,突然就变得不认识了,如凶神恶煞,真是邪乎!大棚子里四下透风,差不多跟外面一样冷。坐了一会儿,焦起周觉得哪儿的伤痛都不重要了,身上只感到一个冷字!他只好再站起来,在棚子里一瘸一拐地转磨磨儿。他开始为桂兰和孩子着急……
几个年轻的看守从外面抬着一大块冰进来了,为首的冲黄鹿野吆喝起来:站起来,脱下裤子!
黄鹿野脑袋嗡的一声,知道没有好事:干什么?
崔院长说了,你是咱矿上的头号大流氓,裤裆里火特别大,得给你败败火!
他们把那块大冰放到地上,掐巴着黄鹿野,解开裤子,让他光着屁股坐到冰上面。整个下午都七个不在乎八个不含糊的黄鹿野,脸色突然变了,但嘴还挺硬:谢谢你们几位想得这么周到,冰块敷伤消肿,我的屁股上正好伤得最重。
几个看守不再跟他耍嘴皮子,而是用力把他按在冰块上。一会儿的工夫,黄鹿野再想嘴硬也硬不起来了,浑身哆嗦,嘴唇发青,紧咬着牙关不出一声。焦起周对看守们说:诸位,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时间长了会出大事!
看守的头儿说:谁跟他闹着玩儿?这是在给他治病,看看他今后还骚不骚?
焦起周有点急:你们知道这有什么结果吗?他会半身瘫痪,大小便失禁,你们还不如一下子杀了他!
看守头赠的一下抓住焦起周的脖领子:你叫喊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是不是也想来块冰坐一坐?他说着话,突然用力一推,焦起周仰面摔倒在地上。
另一个看守恶狠狠地斥责他:快回到凳子上去,好好写你的检查!
焦起周斜楞着身子,一眼看见凳子底下有张皱皱巴巴的小报,标题上有三个打着红叉的字吸引了他,便捡起报纸坐回到凳子上。展开来是一张《首都快讯》,第一版的大标题是:“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尚德堂贼心不死!”下面有一个“编者按”,大意是说革命群众截获了尚德堂给他女儿的信,发现了一篇难得的反面教材,证明尚德堂虽然表面上被打倒了,却时时不忘秋后算账……
焦起周想起尚德堂是谁了,便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宁儿:你好吗?
爸爸能给你写信就说明没事,你应该快乐。你笑起来的样子非常美,当年我和你母亲见到你第一次笑的时候,心都叫你给笑化了,你的笑是对我们最好的安慰和奖赏。此刻我想着你,你的笑靥就在我眼前**漾,心里暖暖的。
至少,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笑一笑。我知道你为我担心,也许还认为我已经找李时珍报到去了呢,——当我在批斗台上昏死过去的时候,有人说我是急于求死,但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死了也见不到马克思。可我毕竟行医二十多年,救治过许多人,即使马克思不见我,李时珍终不至于也拒不接纳吧?
再说,革命群众虽伤及我的皮肉筋骨,目的却是为了触及我的灵魂。灵魂健康了,皮肉的损伤恢复就快,目前已基本愈合,我开始参加劳动。我们的劳动项目只有一个——挖甘草。因为原打算将来让你也学医,所以我要把在劳动中见到的和想到的尽量详细地告诉你,这是收获,也是一种难得的经历,将来会有用处的。
一提到甘草,人们首先想到它是药。不错,在《本草纲目》的草部中它排第一位,在“草药四君子”中它也位居人参之前。因为它是能解七十二毒的调和药,用现代医学解释是能增强人体免疫功能,因此中医界自古就有“十方九草”之说,它也就成了中药配伍用量最大的草药。从我们的老祖宗发现这味药一千多年来,似乎总觉得它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从没有为甘草的命运忧虑过。而今却不是这种状况了,前些年我曾向国家打过报告,若不采取紧急措施禁止空前绝后地挖掘甘草,再过二三十年,中国的甘草资源将枯竭!
你能想像得出我们是怎么挖甘草的吗?那真是一场全民战争,既有地道战、麻雀战,人人都可以参战,又有机械化的大兵团作战。谁都可以去挖,当地的农民用铁锨、镐头挖,像拉柴火一样,整车整车地拉回村里堆起来,小孩子们像啃甜棒一样拿着甘草咬着玩儿,卖不掉的就真的当柴火烧了。兵团的人开着拖拉机挖,既是一项工作,又是一种改善生活、赚点零用钱的手段。供销社敞开收购,七分钱一斤;也有偷着收购的私人商贩,八分、九分钱一斤。人们的眼睛都挖红了,浩浩****,沙尘飞扬,沿着甘草带一路挖下去。挖草大军过后,留下一道道沙沟和密密麻麻的沙坑,最深可达一米多,满目疮痍,狼藉一片。这是那种挖根绝种的刨法,有的甘草不知长了多少年,粗如铁锨把儿,一拉十几米长,连根带梢儿地全部被掘出!
你可知道,甘草不是野草,可以随处生长;也不是庄稼,播种就能收获。大自然的安排真是奇妙,只让地球的北半部,大约是在北纬四十度的地方有一条甘草带,恰好从沙漠和绿洲之间穿过。其实是甘草挡住了沙漠,护卫着绿洲。甘草的第一功效并不是做药,而是固沙。其根系发达,连接成网,扎入地下一米多深,沙高它高,沙长它长,牢牢地锁住滚滚沙龙!
地球上这条惟一的甘草带横贯中国北方,也穿过美国、苏联、伊朗、伊拉克。美、苏等政府鉴于甘草带正处于他们的自然生态平衡最脆弱的地带,便制定了严禁挖掘的保护措施。而他们制药所需的大量甘草,就只有向我们购买。有些不能直接跟我们通商的国家,就绕着弯子来买。还有正在大力发展自然药物的日本、西德等国家,本国不产甘草,更是只有向我们购买这一条途径……
为了眼前的一点蝇头小利,我们不仅会枯竭自己的甘草资源,还会严重地毁坏生态平衡。当地的农民告诉我,这几年由于挖甘草,沙漠已经向内地推进了二十多里。我已经不止一次地体验过那种“沙翻大漠黄,昏昏竟朝夕”的滋味了!
好啦,这封信写得可够长了,但我想跟你说的话还有很多。也许你又笑了,会说我的老毛病又来了……
尚德堂的信还没有看完,就听得黄鹿野哼了一声,扑通一下摔倒了,然后痛得大叫起来,棚子里随即充满了屎尿的臭味……看守们哗啦一下捂着鼻子都跑到一边。
焦起周过去扶住黄鹿野,只见他脸色青灰,下身滚了屎窝,由于屁股跟冰冻在了一起,他摔倒的时候屁股跟冰强行分离的一刹那便撕下了一块肉皮。焦起周拍拍黄鹿野的脸颊,故意大声呼喊:老黄,老黄!
黄鹿野不睁眼,也不吭声。
焦起周先放下他的头,用力把沾了一摊黄屎的那块大冰移开,又用桌子上供他们写检查的白纸把黄鹿野屁股上的屎尿大概其地擦了擦,才起身对看守说:你们看这怎么办哪?
看守们这时候也有点发傻:你是大夫,你说怎么办?
焦起周说:一个办法是用担架把他抬回医院急救;如果这个办法你们做不了主,就赶紧回医院拿药,我来救救看,还得通知他的家人送被褥和衣服来。
看守的头儿说:这时候送到医院也没有人了,让谁给抢救哇?还不如就在这儿由你给救哪,你说都拿什么药吧!
焦起周在纸上写下了所需的药交给看守。看守看着药单子忽然大呼小叫起来:这是什么?砒,砒霜的砒?
焦起周说:没错,快去吧,惟有这个东西去寒最快,我不会拿它自杀的,也不会把老黄毒死,你们不是还在这儿守着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