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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故事之一(第4页)

三个人互相都不说话,花露婵只喝了一碗馄饨就走了。方月萱心里犯了嘀咕:“他们两个是不是商量好了,有什么约会?”她也赶紧放下碗筷,把自已和花露婵的两份鸡蛋和点心用手绢包好,也离开了餐厅。她回到楼上,见丁介眉和花露婵的房间里都亮着灯,她站在门外也听不见什么动静,就回到自己的房里。放下东西,一头倒进了松软的钢丝床,想开了心事……

万一不能和丁介眉正式结婚怎么办?现在倒是自己求他了。也许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自己卖得太贱了。是啊,当她作为配角演员,跟着主演到文化局接受局长第一次召见的时候,她非常惊奇还有这样年轻的局级干部,而且长得一表人材,不像快四十岁的人,倒像戏台上的白面小生。穿着讲究,真是个“年轻的老干部”。他那从容不迫的风度,长期当领导干部养成的喜欢俯视一切的神态,稳重深沉的派头,标准的普通话和滔滔不绝的辩才;那喜欢探视的眼睛,含蓄深邃、具有吸引力和刺激性。当他们的目光频繁交火,久久不肯分开时,似乎两个人的关系就已经确定了。以后接见越来越多,除去集体接见,更多的是单独相见。尽管方月茸选择情人比较随便,甚至没有太多的感情基础也不要紧,只要是能够用得着的,或者是有权管她和敢于强力征服她的人。但是她选择作为自己丈夫的人却非常严格。不论从哪一方面衡量,丁介眉都是一等人物,是最合适的人选。她以后又知道了他的另一些底细:原是“红小鬼”,在部队里上的学,以后给一个大首长当机要秘书。解放后首长看他是块材料,就送他到北京人民大学进修。学了不到两年,跟一个女同学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受了处分退了学,放下来当了个科长。凭着他过人的才智,很快又熬成了局长。现在的夫人长期瘫痪在床,能成为她方月萱的障碍吗?一开始她就没有提出非要叫他娶她不可。重要的是先得到他,征服他,缠上他。他也曾假模假样地表白:他的老婆对他如何好,不忍心抛弃一个病人呀,不能没有良心呀,等等。

当然,她的这种“喜欢”不是完全没有报偿的。她由一个默默无闻的三路配角,很快成了二流演员,开始给花露婵配戏,花演铁镜公主,她的萧太后;花演白娘子,她的小青。渐渐成了名正言顺的主演,不知不觉又跑到了花露婵前边,现在她要压着花露婵一头!她一定要占住舞台上的中间位置,成为福北第一名旦。可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各种条件都比不上花露婵,年龄比人家大几岁,唱戏的年头比人家短,而且演员也有个老,还能在舞台上挣一辈子命?所以她最终的目标,还是争取能成为丁介眉名正言顺的夫人。演员找上这样一个丈夫就像出家人归了正果,有了铁的靠山。何况他在各个方面都是这么理想、可心。她相信,只要两人正式结合了,她也会让他满意的。她也一定能定得住他,自己决不会重演他那个瘫老婆的悲剧。可是,他表面上使她感到安全可靠,实际上他冷静得可怕,权衡得失利弊无比精明,极少有丧失理智的时候。每当她提出那个最终目标,他总有理由让她暂时委曲求全。她逐渐认识到,他是个令人不安的多疑的人。她非常熟悉他的语言、眼神和手势,有时却觉得并不了解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感到他对自己的强大的吸引力和征服力。

“真是贱骨头!”方月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随后却噗哧声得意地笑了。她有时像女皇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怒。刚才还想,今晚要等他来找自己,或者等他打电话来请她。现在又改变了主意,到卫生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一身紧身的绸衣,拿起裹着食物的手绢包走出房间。花露婵的房间里已经熄了灯。她轻轻推开了丁介眉房间的门。

丁介眉左手拿着一块石头,右手握着刻刀,还在台灯下玩命儿。他喜欢古玩字画,自己也能写善画,还会雕石刻字。她常以跟他学画为名遮掩别人耳目,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就是在他的书房里。他领她参观自己收藏的那些老古董和字画,并对她讲,要想成为大演员就得有多方面的修养,有些“风雅”是非“附庸”一下不可的。梅兰芳、程砚秋不是都能画两下子吗!她乐不得借机靠近他,当然不会扫他的兴……他每逢遇到不顺心的事,为了制怒,用写大字或刻石头来磨砺性情,思虑对策。

方月萱回手锁好门,轻轻地走到丁介眉身边,把手绢解开,将鸡蛋和点心放在写字台上,无限柔情地说,“一生气连饭也不吃了,一点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还生气吗?”

“还不都是为了你。”

“怎么是为了我?”

“如果把武班侯跟你的名字换个位置,我一碗水端平,就不会闹出今天这场乱子。太气人了!”

“端平了你就喝不到嘴里去。我来给你顺气……”

早晨七点整,牛英贤陪着吴性清准时来到武班侯的房门口,他们得听听这位名角儿的回话儿呀!如果武班侯今晚真的上不了台,需要赶紧向丁局长汇报,说不定还得惊动佟书记,好早讨个主意——今晚上这一场戏怎么应付?

吴性清抬手正要敲门,坐在服务台椅子上打盹儿的刘庆,正好也听到旁边的收音机打点,猛地睁开了眼,慌忙奔过来,他一边摆手,一边压低声音喊叫:“别敲门,吴团长,千万别敲门!”

吴性清觉得奇怪,他来找老板,跟包的为什么慌成这样?就说:“我们找武班侯同志。”

“我姑父还没醒,请你们9点再来昕信儿。”

牛英贤插了一句:“这是谁说的?昨天晚上武班侯亲口讲的叫我们7点钟来。”

“叫你们9点再来也是我姑父说的。”

“你不说他还没醒吗,怎么说话?”

“噢……他刚才说完话又睡着了。”

牛英贤还想再说什么,被吴性清拉走了:“算了,你从他嘴里能问出什么来?他名义上是家里闹灾,投奔姑父找个工作混碗饭吃,实际是武班侯私人雇的跟包、仆人。谁知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团长,他这是成心拿我们耍着玩儿!”牛英贤满肚子怨气,

“昨晚我们从医院回到戏院就快半夜了,打了个盹儿就爬起来去挤汽车,赶着点儿往这儿跑。难道就叫他白折腾我们?”

“等到9点再说吧。谁叫他是名角儿哪!我们今天不是得求着人家吗?”吴性清心里有苦说不出。

团长越说这话,牛英贤肚子里的怨气越大。人家别的剧团都是导演大拿,演员求导演。他这儿正相反,演员是大爷,导演是孙子。解放前他就领导过秧歌队,当过县文工队的主演,以后还当过地区话剧团的导演、群众艺术馆馆长。老实说,京剧不同于电影、话剧,他当这个导演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想不到他混到四十多岁,反倒成了几个主演盘子里的小菜!人家背地里说他是跳大秧歌出身,是个只会演《兄妹开荒》的“土老帽”!今天这事他完全可以不来,上有局长、团长,下有不可一世的主演,他在中间用不着操这份心。可他又可怜吴性清,不忍心看着老头儿一个人东跑西颠受洋罪。邵南孙一受伤,除去他再也没有人会跟着吴性清跑前跑后打下手了。一个是身为团长却屁大的权力也没有,什么事也做不了主;另一个是有名无实的倒霉导演。真是——一对难兄难弟,有什么办法?

吴性清只叹了口气。

“去找丁局长吧,肚子里还空着呐,先在他这儿吃了早饭,再跟他谈谈武班侯的事。”

“还没听到武班侯的回信儿,怎么跟局长谈?”吴性清拉着牛英贤向宾馆外边走,“走吧,到外边转转,这儿的环境不错,随便找个早点铺吃一点。”

真是又可怜又可气!牛英贤知道这位“团座”对“局座”心里有点发林,没有大事不敢随便去找丁介眉。可团里的大事小事,不经局长大人首肯,他这个团长从不敢自作主张。当这样的团长够多难受!自己在他这个窝囊头头下面当导演,还能好受得了吗?

9点钟,他们又来到武班侯的房间。看刘庆正端着个托盘往外走,盘子里放着刚用过的杯碟碗筷,证明武班侯刚吃过早饭。可他没有下床,穿一身白缎子睡衣半躺半靠在床帮上,仍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没有向两位名义上的领导表示歉意,也未做出任何礼貌的举动,甚至连招呼也不打。他好像用不着说废话,用开门见山的劲头,哼哼唧唧的腔调说:“哎呀,我身上还是不得劲儿,今儿个晚上能不能上台眼下还说不准儿。这么着吧,你们两点钟再来听信儿,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你们今儿个晚上到底能不能大战长坂坡。”

吴性清让牛英贤坐下,自己坐在另一个沙发上,耐着性子问:

“武班侯同志,您到底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到医院看一看,或者把随团的医生找来?”

“不用,我就是劳累过度,头有点晕。那些二百五大夫光会抹红药水,治不了我的病。”

本来在进门之前暗暗告诫自己决不能讲话的牛英贤,看见吴性清的话跟不上去,便忍不住了:“武老板,你到这儿以后一直没演出,昨天是头一场,怎么说是劳累过度?”

武班侯身子直起来了:“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我装着玩儿?你们当领导的不管演员死活,逼着一个病人到台上去玩命!我要是在台上出了事,谁负责?我的老婆孩子怎么办?你们当领导的管养活一辈子吗?”

吴性清赶紧打圆场:“你别着急,牛导演不是那个意思?”

牛英贤却笑了:“我是猜不透你刚演出一场为什么就会劳累过度?是不是昨天晚上高宠临死的时候那一招挺背硬摔,把你的腰摔坏了?”

“你说什么?”武班侯腾地跳下床,眼珠子也瞪大了,“姓牛的,你说我什么都行,说我功夫不好就是砸我的饭碗,挖我的祖坟!我武班侯六岁登台,摔了快四十年了,从来没得过倒好。你要敢打赌,我现在就一连气给你摔上十个僵尸看看!”

牛英贤:“这么说,你今天晚上演出《长坂坡》没问题嘛。”“不行。我的病不在腰上,是脑袋不得劲。”武班侯把脸转向吴性清,“你们当头儿的真要把一个主演往死里逼呀?告诉你,这个团没你不要紧,没我就玩儿不转。观众花一块五买张票是来看我武班侯,不是看你牛英贤。”

吴性清也气得嘴唇发青。他很少碰到这种粗俗蛮横的人,而此人竟还是个大名鼎鼎的演员!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家已经把话说到家了。虽然难听,但实话实说,粗鲁得不加任何掩饰,把团里的那点真相全给捅出来了!老夫子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懦弱,这样的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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