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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故事之一(第3页)

由于戏院门前的霓虹灯光的衬托,佟川的相貌显得伟岸深沉,一张精于保养的大脸,绷得很紧,毫无表情,结实有力的大下巴格外突出,像一块圆滚滚热乎乎的石头。深陷而又闪灼有光的眼睛,带着能把人看透却又十分宽厚的神色。他竟然一句话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这越发使丁介眉心里七上八下,惴惴难挨。省委第-一书记已经上了汽车,佟川搭他的车走,一只脚刚踏进汽车门,却又慢慢转过身来说:“介眉同志,你率领着这样一个名角儿荟萃、阵容强大的京剧团,还是值得多花点精力的,问题不会少,思想工作不能放松。告诉大家,明天有几位中央领导同志来看戏,不能再出任何故障。”

“您放心,明天晚上我亲自在前台坐镇。”丁介眉心里并没有松快。地委书记没有责备他,可是话里含有责备的意思。既肯定了他组建这样一个京剧团的功劳,又敏锐地提醒他这样一个大团不好领导,名角儿不好管。真厉害,精明而圆滑,想瞒哄这样的领导是不容易的。关于剧团的内幕,地委书记肯定还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别忘了他本身就是个戏迷,还爱结交文艺界名流,剧团的名角常是他家座上客。丁介眉突然心里打个寒噤,佟书记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话里另有所指?

等领导人的汽车开走了,他才转身,想进后台查明究竟。吴性清却怕他直接坐车回宾馆,正出来找他。一见这位窝囊团长那慌慌张张、一脸哭丧的样子,丁介眉的肝火腾地一下冒了上来。这个有些神经质而又拿不定主意的老夫子,无疑是个大好人,可是办不成好事。他以上级对下级很不满意的、带有发难意味的口吻问道:“老吴,你是怎么搞的?”

“邵南孙的脚被道具砸伤,送到医院去了。”吴性清话一出口也很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在这位盛气凌人的局长面前要这样唯唯诺诺、言不由衷?应该先告诉他武班侯的事,把自己从演员那里受的窝囊气再向这位局长大人发泄出来。这些主演大爷、主演小姐们不都是他们当头儿的搜罗来的吗?他们雄心勃勃,要名扬全国,自己何苦要陪着受这份洋罪?

丁介眉听了吴性清的话反倒大舒了一口气:“我还当是发生了什么大了不起的事情哩,一个后勤服务人员出了点工伤,叫几个龙套把他送走就行了嘛。为什么不拉大幕,影响首长上台接见?”

“武班侯躺在台上不起来……”

丁介眉一惊:“为什么?”

吴性清摇摇头:“他要说出为什么就好喽!”

“是不是最后的摔僵尸真的摔伤了?”

“不是。现在他起来了,坐进了小汽车尽等着回宾馆哩。”丁介眉一下子就明白了武班侯犯了什么邪,气冲冲地走进了后台。演员们卸完装正要去食堂吃夜宵,用筷子或小勺敲着饭盆儿,打着瓷碗儿,哼哼咧咧。那些“厕所里红”、“台下红”的角儿痛痛快快地亮开了嗓子。有的和局长大人走个对脸儿却装做没看见他,有的则跟他嬉皮笑脸:“丁局长跟我们一块吃点吧。”

“人家局长跟三位大老板回宾馆吃小灶,能咽得下你这‘瓜菜代!”

丁介眉虎着脸没有答理他们,心里翻起一阵阵厌恶的情绪。这倒不是因为演员跟他没大没小、嘻嘻哈哈,有时赶上高兴,他也常跟这些普通演员说笑,这既能显示他的亲热和随便,又可以换取下属对他的亲热和忠诚。使他不能忍受的是剧团里这种一盘散沙,幸灾乐祸的旧习气,没有一丝一毫的集体荣誉感。配角演员总以为自己是给主演、给他丁局长吹喇叭抬轿子。主演在台上出了事故,漏子出得越大,那些扮演“龙套上下手、狮子老虎狗”的演员就越痛快,兴高采烈且不加掩饰。这个行业,永远是一群乌合之众!

丁介眉有极强的自尊心,具有压服人和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别人嘲笑了他,伤害了他,他是不会忘记的,一定要寻机报复。他有这个权力,也不会找不到报复的机会,用一句旧话说,他实际上是这个剧团的“座钟”,甚至比“座钟”更高。看他这样一副神色,当然也有不少演员主动凑过来,没话找话说。真诚地为领导抱不平,替剧团惋惜,甚至**裸地说武班侯的坏话。

丁介眉不哼不吭,慢步在后台转了一圈,用冷静、超然的目光观察着演员们的情绪。吴性清像个受气的管家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其实丁介眉是用表面上的冷峻和傲慢来掩盖内心的紧张,他在想对策,等一会儿见到武班侯该怎样跟他谈。

丁介眉意外地发现方月萱躲在后台的一个角上,跟为花露婵配戏的小生演员杨忠恕谈得十分亲热。老实忠厚的杨忠恕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方月萱跟花露婵明争暗斗,平时从不答理为花配戏的“四梁八柱”演员。今天是怎么啦?这巡回演出的第一场可真有点新鲜……

吴性清考虑了半天,最后不得不说:“丁局长,武班侯刚才说他病了,明天可能上不了台。”

“什么?今天还好好的,就预见到明天会生病?”丁介眉冷笑一声,“明天,他只要不死,不声明退出这个团,就得上台。”

“等会儿到车上您跟他谈谈。”

“他说什么时候给你准信?”

“明天早晨7点。”

“你按时去听他的回话,把他的回答告诉我。”丁介眉说完走下后台。他来到戏院外面,司机正不耐烦地捺喇叭呼唤他,三个主演都已上了车。武班侯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头倚着靠背,闭着眼,装成疲劳不堪好像睡着了的样子。花露婵坐在后排座位的左边,脸扭向窗外,无法看清她的神色。方月萱则坐在右边。平常他和演员们同乘一辆小轿车喜欢坐中间,左有花露婵,右是方月萱。而今天,当他要上车时,方月萱却把身子往中间一挪,将右边的位子给他空出来,不让他挨着花露婵。

往常丁介眉一坐进汽车总是谈笑风生,品评一下当天的演出。

幽默地、有分寸地、决不失局长身份地说一些演员爱听的赞扬话。同时也指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纰漏,既表明自己的在行和明察秋毫,又不使演员感到难堪。如果不是刚散了戏,不是送演员去登台,除去谈论戏剧,他也照样有的是话题可谈。讲点高雅的趣闻轶事,透露点无关紧要的内部消息,就别人的话题发挥一下自己的深邃、独特的见解,间或插进一两句聪明有趣的笑话,照样会逗得女演员们嘻嘻恬笑或捂嘴大笑。

当然,演员们是会笑的,会做出各种各样的笑,尤其是在领导面前,常常无笑而强笑,或陪笑。一旦碰上像丁介眉这样优雅风趣的领导,能不施展笑的才能,笑个痛快?丁介眉也常为自己的老练和才智以及脑筋的灵敏感到得意。他博学多闻,对任何问题的答案好像都是现成的。

但是,今天他上了汽车却一言不发,神色威严镇定,使轿车里的空气沉重得近于凝固了。连方月萱似乎也有些紧张地不敢挨紧他。

汽车开出了市区,爬上了通向宾馆的一级铺装公路,两旁的树木遮住了昏黄的路灯,树干连成一片黑墙在窗外疾速地闪过。“不夜城”也有睡觉的时候,市郊的夜极其安静,只听得见汽车轱辘磨擦地面发出的沙沙声。车厢里则更安静。丁介眉忽然开口了,语调缓慢严肃,字斟句酌:

“方月萱同志,我以个人的名义,也代表地委第一书记佟川同志,感谢你为咱们团,也为咱们省的领导圆了场,挽回了面子。”

方月萱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把心里的得意变成一种抱怨说了出来:“您不知道当时台上那个乱劲了!台上躺着一个,后边砸着-个,团长不让拉大幕,大伙都慌了神儿,观众又没完没了的鼓掌,我灵机-一动,就拉上几个演员钻出了大幕,还差一点没绊倒。”

方月萱一双亮眼在黑暗中仍然熠熠闪光,热辣辣地灼了丁介眉一下,而且不动声色地将身子轻轻靠过来,一只手在底下抓住了他的手,宽慰他,叫他不要太生气。

丁介眉身子未动,底下的手也没有抽回,依然用领导者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如果不是你,真不知要惹多大的祸!说到底,真正丢人的不是我丁介眉,也不是佟书记,是你们这些大演员。这儿的观众什么场面都经过,什么角儿都见过。更何况今天晚上还有许多领导同志和文艺界的同行,人家说你们这些主演不懂礼貌,缺乏修养,没有大将风度。白卖了一晚上的力气,最后砸了自己的牌子……”

“啊——嚏!”武班侯突然惊天动地地打了个响亮喷嚏,冲断了丁介眉的话。然后,他又把头靠在椅背上。车里重归沉静。“真是戏子,老流氓!”丁介眉心里骂着,有意不答理武班侯,冷淡他。对演员不能光哄,无威则显不出恩!但他决不想冷淡和伤害花露婵,今天晚上的事故是跟她没有一点关系的。说心里话,他也特别喜欢这个演员,这种“喜欢”不能只用一个男人对漂亮女性的垂诞来解释。也许里面包含着某种隐秘的情爱,更多的还是一个懂行的领导、一个热爱文化艺术事业并想在自己任职期间有所作为的人,对一个好演员、好姑娘、一个未来的表演艺术大师的喜爱。但他不明白今天晚上花露婵为什么也不高兴,这样沉闷?整治武班侯可别伤了无辜。

丁介眉侧过脸,口气变得和缓而亲切:“露婵同志,你今天晚上格外出活儿,精彩极了,朴实、自然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可算把《破洪州》演绝了。你知道佟书记怎么说你……?”

花露婵转过脸来。方月萱却生气地用力掐了一下丁介眉的手。然后松开自己的手,身子也移开了一点。丁介眉却不能不继续说下去:“佟书记说你好像师承了梅、尚两家,颇得真传。我身边有几位老先生看得摇头晃脑,如醉如痴。散戏后观众不走,要求谢幕,很多人是想看看你。”

“我可没有那么机灵。”花露婵说的是实话,她当时根本没想到还应该破例钻出大幕去鞠躬,也没有看到方月萱是怎么出去的。如果有人拉上她,她是会跟着一块去谢幕的。可是,方月萱干这些出风头的事总是一个人干得漂漂亮亮,决不会拉上她的。若不是丁介眉提起这件事,她还根本不知道哩。但她不后悔,眼下她没有心思想这种闲事。

然而,方月萱接她的话茬儿却是又快又狠:“你的机灵劲儿都用到别处去了!”

“你说我用到什么地方了?”

“用到那个臭下三烂身上了!”方月萱天生有一种女人式的辩才。“孙子不过是个小跑儿,砸了脚怨他不小心,活该!用得着你那么劳神伤情,跑前跑后的?”

方月萱虽然把花露婵的话给堵回去了,但因花露婵而勾起来的火气并没有消。男人都是没良心的,当领导的男人还得再加上个“更”字。他丁介眉明明是跟自己好,为了避嫌却很少当众表扬自己,而且装得跟自已很疏远。比演员还会演戏!花露蝉不让他沾上边儿,他倒老是对她套近乎,把她吹上了天,说话时连眼神都变了,瞧他那副贱劲儿!

汽车驶进了宾馆。丁介眉肚子不饿,没有去餐厅。武班侯毫不客气地把局长那一份饭菜划拉到自己跟前,大吃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别答理他,吃了是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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