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八章 亲情的枷锁（第1页）

天刚蒙蒙亮，雾气像扯不断的棉絮，缠绕着死气沉沉的钱家村。那间闹腾了半宿的老屋，此刻静得吓人，门大开着，像一张沉默的嘴，门口还残留着昨夜钱魁他们留下的狼藉——泼洒的污秽液体、散乱的麻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在晨雾里。

王婆子缩在自家院门后头，只探出半个脑袋，一双老眼贼溜溜地往老屋那边瞅。她心里跟猫抓似的，又怕又忍不住想看热闹。“作孽哦……昨晚那动静，吓死个人了……钱魁那几个杀才，怕是折在里面了……这大清早的，咋又来了俩不怕死的？”

只见村道那头，摇摇晃晃走来两个人影。近了一看，嘿，不是李老实和王氏这对活宝又是谁？可这两人今天的模样，着实有点吓人，又有点……滑稽。

李老实一只脚上趿拉着一只露脚趾的破布鞋，另一只脚光着，沾满了黑乎乎的泥巴，裤腿一高一低，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像个丢了魂的牵线木偶。王氏更绝，头发乱得像顶了个老鸹窝，上头居然还挂着几根干稻草，脸上黑一道白一道，也不知是泪痕还是泥印子，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嘴里似乎还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

“哎呦喂，”王婆子心里直嘀咕，“这俩这是唱的哪一出？前天来哭丧，昨儿个被钱魁抓了壮丁，今天这模样……是吓傻了，还是又来求饶？苦肉计也没这么演的啊，这不成失心疯了么？”

只见李老实和王氏挪到老屋门前那片空地上，动作僵硬地，“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那跪地的声音沉闷得很，不像前天还有力气哭嚎，倒像是两根朽木砸在了地上。

王氏先开了口，声音嘶哑得像破锣，还带着诡异的飘忽：“月儿……娘的月儿啊……你开开门，看看娘啊……”她抬起浑浊的眼，望着那扇黑洞洞的破门，“娘……娘想起来，你小时候，最爱吃娘烙的糖饼了……那饼，金黄酥脆，咬一口，甜掉牙……娘以后……以后天天给你烙，用最细的白面，放多多的糖……把你小时候缺的，都补上，好不好？”

她说着，脸上甚至还努力挤出一个扭曲的、试图表现慈爱的笑容，在那张污糟的脸上显得格外瘆人。王婆子在远处撇撇嘴：“呸！还糖饼？当年这丫头能吃上口麸皮饼都不错了！这王氏是真疯了吧？尽记着些没影子的事。”

这时，李老实也喃喃出声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跟自己说话，又像是在跟门里的冥月说：“爹错了……爹不是人……爹鬼迷心窍了……”他反复念叨着这几句，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湿泥。忽然，他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股怨气：“都怪钱富贵！那个老杀才！是他！是他逼我的！要不是他当村长，要不是全村人都那么说……我……我怎么会……”

王婆子听得直摇头：“得，又开始往外甩锅了！这李老实，到死都是个怂包软蛋！”

老屋的门，就在这一刻，无声无息地开了。冥月走了出来，依旧是一身刺目的红，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平静地看着跪在泥地里的父母，脸上既无悲也无喜，像是在观察两只行为奇特的虫子。

王氏看到她，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往前跪爬了半步，急切地说：“月儿！你出来了！娘说的你听见没？糖饼！娘给你做糖饼！”

冥月看着她，目光清澈，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她轻轻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山涧的溪流，却字字如冰锥：“娘，你记错了。我爱吃的是咸饼，放葱花和猪油渣的那种。糖饼，是姐姐爱吃的。你说我三岁发烧那次……”

她顿了顿，看着王氏瞬间僵住的脸，继续道：“你是抱着我走了半夜山路，但走到半路，听说山神庙有富户做法事，散免费的白面肉包子。你就把我放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说：‘月儿乖，在这儿等娘，娘去给你讨个肉包子吃。’然后，你就去了。我在石头上睡着了，醒来天都快黑了，你才回来，嘴角还带着油光，手里拿着半个冷掉的包子。”

王氏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音。那些被刻意美化、甚至自我欺骗的记忆，被冥月轻描淡写地戳破，露出底下不堪的真实。

冥月又看向还在抠泥的李老实：“爹，你说钱爷爷逼你。可当时，把我两只胳膊反拧到背后，让我动弹不得，好让娘和钱爷爷他们把我推下去的，是你。你的手劲很大，拧得我很疼，我记得很清楚。”

李老实抠泥的手指猛地停住，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瘫软下去，把脸埋进了泥地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压抑的呜咽。

冥月不再看他们崩溃的模样，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一本看起来古朴虚幻、散发着幽幽寒光的书册虚影，悄然浮现。书页无风自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爷爷让我给你们看看，”冥月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善恶簿上，你们的下场。”

她目光转向王氏：“娘，你‘枉为人母，妒忌善弱’，判你入‘针尖小地狱’。”随着她的话音，那书册虚影上似乎有光影流动，隐约映照出一副诡异的画面：无数细如牛毛的阴针，密密麻麻地刺向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发出无声的哀嚎，像是在绣一件永远无法完成的、血红色的嫁衣。那画面既恐怖，又带着一种荒诞的象征意味。

王氏“嗷”一嗓子，眼白一翻，差点晕过去，双手胡乱地在身上拍打，仿佛已经被万针穿刺。

冥月又看向瑟瑟发抖的李老实：“爹，你‘背信弃义，懦弱畏缩’，判你入‘无间石磨地狱’。”书册虚影上的画面变幻：李老实像个牲口一样，套着枷锁，拼命推着一个巨大的石磨，磨盘沉重如山，永远推不到头，磨盘里碾磨的不是粮食，而是无数个“都怪他”、“我没办法”、“是别人逼我的”这样的字句，纷纷扬扬，如同灰烬。

李老实彻底崩溃了，嚎啕大哭，用头撞地：“我不推了！我不推了！饶了我吧！”

冥月合上手，书册虚影消失。她俯视着脚下这两摊烂泥，做出了最后的宣判：

“爷爷说，父母子女，有善缘，有孽缘。你们亲手推我下深渊时，善缘已断，剩下的，只是待清算的孽债。”

“我不会杀你们。杀了你们，不过是让你们提前去下面体验刚才看到的景象。太便宜你们了。”

“我要你们活着，好好活着。每一天，每一刻，都清晰地记得我刚才给你们看的画面。你们余生的每一天，都是在为那一刻做准备。这才是你们，应得的。”

说完，她不再有丝毫留恋，转身，红色的身影消失在老屋的黑暗中。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外，王氏彻底瘫软在地，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声音，眼神涣散，已然半疯。李老实则直接晕死过去，□□处湿了一大片，散发出恶臭。

阳光渐渐驱散晨雾，照在他们身上，却只让人感到刺骨的冰冷。

远处，王婆子看到这一幕，吓得猛地把头缩回来，背靠着院墙，拍着胸脯直喘气，对屋里同样吓傻的老伴哆哆嗦嗦地说：“哎呦我的娘诶……完了……这比直接索命还狠毒千百倍呐……这俩算是彻底废了！活着跟死了没两样……不，我看比死了还难受！这往后，他们就得天天活在地狱的影子里喽……”

她的话，为这场荒诞又残酷的亲情终局，添上了最后一个注脚。枷锁已铸成，无形的，却比铁链更沉重，将伴随李老实和王氏，直至生命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