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6岁开始,石宇天就被石玉林带进了丝纺厂当工人,这个时候的石宇天已经不再挨打了,只是因为他大了,能赚钱了。
1977年恢复高考,那一年,他已经26岁了,在私纺厂,他知道了很多他曾经不懂的事情,比如有的人是工人,而有的人是大学生,大学生很受人尊重。石宇天立志要考上大学,远离这个让他感到压抑的家。他竭尽全力讨好石玉林,做小伏低,卑躬屈膝,为的就是石玉林能开恩让他参加高考。
石宇天清醒地知道,只有上大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现实很残酷,石玉林同意了让石宇天参加高考,但石宇天却没有考上。他颓废了一阵,也被石玉林嘲讽了许久,他要石宇天认命,嘲讽他是被扔到垃圾堆的孩子,注定是垃圾。石宇天觉得,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命,他只能老老实实跟着石玉林继续在丝纺厂做工人。
那年夏天,特别炎热,丝纺厂因为有了电风扇,成了很多人的避暑圣地,都喜欢下班后呆在厂里,尤其是男人,喜欢在厂里喝点小酒,吹吹牛皮。
每天晚上,石宇天干完了活下班了,在石玉林的命令下,像往常一样先回家,等家里饭好了之后再回来叫石玉林,每天皆是如此。
石天宇自从留在丝纺厂之后,就决定认命了,至少有了工资,可以养活自己了,而石玉林现在也不再打他了,按理说,是打不过他了,但对于石玉林的命令,石宇天从骨子里感到害怕。
那天,石宇天下了班就赶紧往家走,但是走到一半,石宇天忽然想起来,刘桂香去娘家了,没人做饭,他立即返回厂里,想告诉石玉林要他在外面吃。石宇天走进厂里的时候,厂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但石宇天在厂门口就听到石玉林和工友的说话声,石宇天走了进去,恰好听到石玉林在说。
“让他走?我辛辛苦苦养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轻易让他走?”石玉林不屑的口气传来:“石宇天一辈子只能在我身边,任我差遣。”
石宇天听到石玉林谈及自己,走路声音不自觉地轻了一些,他慢慢走了过去,听见工友在说。
“在厂里能赚几个钱啊,还是外面打工赚钱多呀。”
石宇天靠在一堵墙后听着,只听见石玉林不屑的语气:“总归不是我亲生的呀,外面的世界那么花,要是不回来了,我老了怎么办?”
“小石还是很孝顺的呀,又听话,”工友替石宇天说话。
“嘁,”石玉林再次表达自己的不屑:“你是不知道他,一直想着考大学就是想要离开我,哼,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石宇天在墙后面听着石玉林的话,面无表情,他已经习惯了,石玉林砸吧了一口酒,语气中带着一些得意:“要不是我聪明,把他录取通知书偷偷烧了,说不定啊,他早就飞走咯。”
石宇天听到这话,满脸的震惊,他已经听不进去他们接下来说的什么,脸上的表情由震惊慢慢地变成了不甘,再后来,变成愤怒,他双拳紧握,退到了厂门口,躲在一片灌木丛后。
次日,石玉林因醉酒失足淹死的消息传遍全厂。刘桂香处理完了石玉林的后事,像没事人一样与石宇天相处,她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此后,两人都心照不宣从不提及此事。
石宇天在工厂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过了几年,被调到了厂办公室做职员,这个时候,年纪也大了,他已经不想考大学的事了,毕竟大学生也是和他一样坐办公室,读不读大学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办公室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石宇天转眼都四十多岁了,但他依然只是个普通的职员,没有朋友,没有结婚,在办公室里,大家也只当他是个透明人。
谭见闻是个例外,谭见闻是大学生,能力突出,人缘还好,深得别人的喜欢。石宇天一直都喜欢独来独往,和谭见闻熟悉起来是因为有一次,领导给了石宇天一堆英文资料,石宇天看不懂,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谭见闻帮他翻译了英文材料,石宇天对谭见闻心存感激,一来二往,两人熟悉了起来。石宇天把谭见闻当成自己在单位唯一的朋友,和谭见闻一家来往也比较密切。
但实际上,石宇天对谭见闻的感情十分微妙,一方面被他的才华和学识吸引,另一方面,他觉得他应该过谭见闻的人生,他应该娶孟之初那样温柔贤淑的妻子,他应该有一个美满和谐的家庭,还备受领导和同事们的赏识。
但石宇天在谭见闻面前从未表现过内心想法,只有在和刘桂香在一起的时候,才喋喋不休地抱怨,刘桂香害怕石宇天,每当石宇天对着自己抱怨的时候就一言不发,石宇天见刘桂香一言不发,怨气更重,他怨恨一切,怨恨刘桂香当年不该把他从垃圾堆捡来,怨恨石玉林当年烧了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怨恨刘桂香懦弱,是石玉林的帮凶……
在石宇天的怨念中,国企迎来了下岗潮,轮到了丝纺厂。
办公室也要陆续撤裁职员,但石宇天听说厂里留了一个编制,到时候会调去其他单位。石宇天很想得到这个编制,但是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学历不够,人缘也不好,编制肯定轮不到他。就在石宇天觉得自己要下岗的时候,领导找到了他。
“小石,你在厂里多久了?”领导叫曹中华,年纪比石宇天还要小几岁。
“十六岁就在厂里工作了。”
“十六岁,28年了,”曹中华心算很快:“你知道国企要改制的事情了吧?”
“知道的。”
“以后有什么打算?”
“曹主任,我们,不走不可以么?”
“没办法啊,不仅仅是我们厂,所有的厂都一样,都得散,国家要改制没办法的,我们就在这样一个时代。”
“曹主任,您能帮帮我吗?我知道您有能力,我一辈子都在这个厂里,我不想下岗。”这是石宇天第一次与领导说这么多话,也是他第一次求人。
“我知道你的不容易,我想想啊。”曹中华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
石宇天有些期待,他第一次觉得这个领导还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