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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园(第1页)

深秋午后的国家植物园,银杏大道上铺满了碎金。苏惠与陈明远并肩走着,她微微靠向他,感受着他臂弯传来的、与这秋凉截然不同的恒定温度。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个蹲在落叶堆旁的熟悉身影。“江学弟?”江涛平闻声抬头,略显慌乱地推了推眼镜,脸上泛起一丝腼腆:“苏学姐?好巧。”他的目光本能地掠过苏惠,随即被她身旁那个气质深沉、身形修长、带着不言自威压迫感的男人攫住。对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淡,却让江涛平感觉自己像被无形探针扫描的标本。苏惠微笑着,语气自然地介绍:“江学弟,这是我男朋友,陈明远。”她转向身侧,语气轻快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明远,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数学系的江涛平博士,他对复杂系统很有研究,是我非常欣赏的学弟。”江涛平的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震惊。男朋友?他完全没料到苏惠会如此直接地定义关系,而且对象是这样一个气场强大、与她平日沉浸的学术圈氛围格格不入的男人。他迅速收敛神色,压下心头的细微波澜,礼貌地欠身:“陈老师,您好。”陈明远对“男朋友”这个说法不置可否,既未颔首承认,也无丝毫暖意,只是用那双标志性的下三白眼平静地扫过江涛平,目光在他手中装着落叶的纸袋和那副略显笨重的黑框眼镜上停留了一瞬,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用途与价值。他淡淡地问:“收集落叶?是做研究,还是个人爱好?”语气平常得像在问天气,将苏惠刚才那句关系定义轻描淡写地拂开,如同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呃,两者都有,”江涛平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在这目光下有些无所遁形,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纸袋,“叶脉的拓扑结构,叶缘的分形特征……很美妙。它们是在简单的生长规则下,应对环境压力后呈现出的……某种最优解。”苏惠察觉到他比平时更紧张,便温和地发出邀请:“我们正要去附近的咖啡馆坐坐,一起吧?正好躲躲风,你也聊聊你的研究。”她的眼神清澈,是纯粹的学姐对学弟的关照。江涛平犹豫了一下,但在苏惠温和的目光以及陈明远那令人难以拒绝、甚至不敢拒绝的无形气场下,他点了点头。咖啡馆靠窗的位置,秋日阳光将木质桌面染成暖黄色,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醇香。三杯饮品上来后,最初的寒暄围绕着江涛平收集的落叶展开。话题不知不觉间,像藤蔓一样,从具体的形态学攀爬到了更抽象的理论领域。江涛平谈到他正在深入研究“多主体系统中的涌现行为”,他的语速渐渐加快,眼神焕发出专注于智力探索时的光彩。“想想看,鸟群没有领袖,却能呈现出如此协调的飞行模式;蚂蚁个体遵循简单规则,却能构建出极其复杂的巢穴结构。我在尝试用数学模型来捕捉这种从微观互动到宏观秩序的涌现规律,找到那个底层驱动一切的……核心算法。”他试图用最简洁的语言,向这两位非数学专业却极其聪明的人,解释他世界里最迷人的风景。陈明远一直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咖啡杯壁,那双下三白眼大部分时间落在桌面的光影上,仿佛心不在焉。他并非对数学本身有多大兴趣,那些符号和公式于他而言只是工具。但江涛平话语中那种试图用纯粹理性把握并重构复杂世界的勃勃野心,以及一旁苏惠看向江涛平时那种纯粹的、不掺杂质的、学姐对学弟的欣赏——这种欣赏与他陈明远无关,甚至可能因为苏惠刚刚单方面确认的“男朋友”身份而显得更加坦荡和纯粹——悄然触动了他内心深处那根名为“雄竞”的敏锐神经。一种需要在智力层面彻底主导、甚至碾压对方的欲望,无声无息地升起。他需要在苏惠面前,在这个拥有他所不具备的纯粹理性工具的年轻男人面前,展示一种更高级、更接近世界真实血腥运作规律的“智慧”。于是,在江涛平一段关于“最优算法”的论述刚刚落下,空气中还残留着理论余韵的间隙,陈明远缓缓抬起了眼皮。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精心打磨过的、冰冷的巨石,骤然投入看似平静的思维湖面:“江博士,你的模型很精巧,甚至可称得上优美。”他先给予一个看似客观的评价,随即话锋如刀,“但恕我直言,你将现实想象得过于……清洁了。现实世界的‘多主体’,不是遵循你设定好的、稳定不变规则的粒子。”他成功地吸引了所有注意力,苏惠微微蹙眉,江涛平则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他们是人。”陈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充满了非理性的激情、相互冲突的欲望、无法预测的偶然性,以及最关键的——一种深刻的、几乎可称为本能的自我否定的冲动。”他像一位站在解剖台前的顶尖外科医生,冷静、精准,甚至带着一丝欣赏残酷真相的恶意,开始了他的表演。他的目光首先转向苏惠,仿佛她是他第一个需要被解构的案例:“就拿其中一种来说吧——追求一个绝对公平的世界,一个无比崇高的目标。但这需要凝聚起足以撕裂几千年形成的社会结构、重新分配巨大利益的翻天覆地的力量。人性自私,如同一盘散沙,如何聚沙成塔?”他微微前倾,视线却仿佛穿透了苏惠,看向某个更抽象的哲学困境:“唯一的途径,就是制造信仰。你们不得不把自己,把你们的事业,先送到神坛上。需要将理想变成不容置疑的教义,将志同道合者变成狂热的信徒,将持不同意见者打成需要清除的异端。为了获得那种能把整个世界都拉向你们设定的公平层面的巨力,你们必须先把自己,变成自己曾经最憎恶的——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容不得半点杂音的威权神像。这就是最深刻的悖论和宿命:你们反抗权威,最终却成为新的、更不容挑战的权威。”这番话像一阵寒风刮过桌面,江涛平感到脊背发凉,他下意识地看向苏惠,只见她嘴唇紧抿,脸色微微发白,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被冒犯和准备反击的火焰。陈明远没有给她立刻反驳的机会,他的解剖刀迅捷地转向了脸色已然发白的江涛平:“而你们这些信奉平衡与理性的人,以为能超然物外,找到那个完美的均衡点?在左右风暴的剧烈撕扯下,你们所谓的平衡,往往只意味着一种东西——无能。”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预见性:“这种无能,会催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转化。一部分人,会因为恐惧失控而惊慌失措地扑向最僵化的保守主义,用镇压一切差异和活力的铁腕,来换取一个死气沉沉的、名为‘稳定’的假象。他们从调停者,异化为秩序的奴隶。”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另一种更有趣的可能性:“而另一部分人,长期的压抑和无力感会在他们内部积蓄起巨大的、扭曲的能量。最终,他们会以一种自我组织的、暴动式的激进姿态猛烈爆发。他们会变得比打破秩序者更狂热,比秩序维护者更不计后果,试图用一场彻底的、甚至带有自毁倾向的‘革命’,来向世界也向自己证明他们并非无能。于是,温顺的调停者,异化为最狂暴的破坏神。这是中间派更讽刺,也更可悲的戏剧性命运。”江涛平张了张嘴,感觉自己的理性世界被这几段话砸出了裂痕。陈明远描绘的图景,比他任何数学模型都更复杂,更……黑暗。就在这时,苏惠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切断了凝滞的空气,她的反击如同淬火的利剑,直指陈明远:“陈老师,您精于解构理想与中庸的困境,目光如炬。但您似乎刻意回避了,或者说不愿正视,您自己所代表和践行的那套逻辑,其内部同样存在着无法摆脱的、必然导向毁灭的癌变。”陈明远终于将目光完全转向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等待已久的弧度,仿佛就在等她这番反驳。“秩序本身没有错。”苏惠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力量,“但问题在于,任何一种秩序,一旦确立并试图永恒化,就会产生维护其自身存在的绝对本能。为了维持秩序,就必须建立越来越强大的、名为‘稳定’的暴力机器。这套机器会自我复制,自我强化,吞噬资源,并将所有异质性视为威胁。”她的声音变得更加锐利,像冰锥刺向陈明远构筑的理论核心:“而在这一次又一次的‘□□’与暴力镇压中,你们亲手播种下的是什么?是仇恨,是不公,是更深的绝望。这些力量不会凭空消失,它们只会在黑暗的土壤里滋长、汇聚、变异。最终,秩序本身所依赖和滋生的暴力,会反弹、会异化出一种纯粹的、以毁灭一切秩序本身为唯一目的的恐怖能量。”她直视着陈明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宣告:“您笃信驾驭与掌控,享受‘与人斗’的乐趣。但您赖以生存的力量,正在为您孵化您最无法掌控的怪物。您越是努力地用暴力巩固您的秩序,您就离最终的、被自身力量反噬的、彻底的混乱深渊越近。□□的终极危机,并非来自外部的挑战者,而是来自其内部不断孕育的、以毁灭秩序为诞生意义的复仇之灵。”苏惠愣了一下,又突然说到:“矛盾的同一性决定了矛盾双方经过斗争,一方总是向自己的对立面而不是向别的东西转化。那么那一方会是谁呢?”她似乎没有对着陈明远,也没有对着江涛平,而是对着空气诘问着什么。苏惠的话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陈明远精心构筑的论述帷幕,照亮了其背后深藏的、自我吞噬的恐怖逻辑。陈明远脸上的那丝玩味消失了,他久久地凝视着苏惠,眼神深处是剧烈的震动,以及一种……更为炽烈的、混合着极度激赏与黑暗征服欲的火焰。他看到的不是一个可以被轻易驳倒的对手,而是一个能与他共同凝视深渊、甚至能为他指出深渊新维度的灵魂。在思想交锋的硝烟味尚未散去的寂静中,陈明远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已被这场风暴冲击得心神激荡、面色苍白的江涛平。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导师口吻,但内容却更加惊心动魄:“江博士,”他的声音像深渊里传来的回响,“你看清楚这个‘力场’了吗,有那么一群人,在追逐纯粹公平的进程中,会因为凝聚力量的需要而自我异化成不容置疑的神权;有那么一群人,在维护秩序的过程里,会因依赖暴力而自我孕育出吞噬秩序的毁灭性能量;至于你们,则在两者的无情撕扯下,时刻面临着要么沦为保守的奴隶,要么爆裂为激进的破坏神这双重陷阱。”他向前微倾身体,智性的诱惑如同毒药般弥漫开来:“现在,让我们暂时抛开所有的主义争执与道德评判,仅仅把这一切看作一个……一个无比复杂、充满非线性反馈和相变临界点的动态系统。这里有趋向公平的引力,有维护秩序的张力,有来自中间的脆弱弹性与爆裂潜能,还有各种因内部悖论而产生的、指向自我毁灭的负反馈循环。”“那么,作为一个数学天才,”陈明远的眼睛像两个黑洞,牢牢吸住了江涛平的灵魂,“面对这个星球上最复杂、最混沌、也最危险的现实系统,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一个人,究竟有没有可能,在不被任何一方异化、不堕入任何一种陷阱的情况下,同时感知、引导、甚至精准地驾驭住这几股互相敌对、随时转化、且都内置了自我毁灭程序的恐怖力量,去实现一个……动态的、坚韧的,甚至是蕴含着残酷美学的平衡?”他轻轻端起微凉的咖啡,最后抛出了那个致命的、为江涛平量身定制的赌注:“工业和信息化部,眼下就是一个绝佳的、活生生的沙盘。技术理想主义者的纯粹、资本逐利的冷酷逻辑、国家战略的宏大叙事、地方利益的顽固博弈、亿万民众的具体诉求……所有你能想象到的、以及你想象不到的‘力’与‘变量’,都在那里进行着最前沿、最激烈的碰撞、转化与耦合。在那里,你才能真正验证,你那套经过千锤百炼的数学头脑,是否真的能理解、并最终驾驭这个……血肉构成的、真实的世界。去解开这道关于‘力量’、‘人性’与‘平衡’的终极方程。”那一刻,江涛平感到自己的整个认知世界都在崩塌与重组。陈明远太狡猾了。他没有谈论世俗的权力、地位或空洞的理想,他指着的是一个由人类最深刻矛盾与欲望构成的、活生生的、宏伟到令人战栗的数学结构。去理解它,去解析它,去挑战那个理论上几乎不可能存在的、“驾驭混沌”的优美解——这个诱惑,对于一个毕生追求用理性探索世界复杂性的数学天才而言,超越了名利,直抵其存在的核心,成为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植物园的金色落叶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江涛平抱着装满落叶的纸袋告辞离去,身影消失在银杏大道的尽头。苏惠与陈明远继续并肩而行,两人之间却仿佛展开了一个无声的、更为庞大的战场。他看着身旁这个年轻的女性,又想起刚才那个试图用数学模型解构世界的青年博士。一种近乎神明般的、冰冷的愉悦感,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宿命感,在他心底升起。他们三个人,是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陈明远自己,早已将灵魂与那个无形的“力场”融为一体。他享受着他即是风暴中心的感觉,享受着将万物——包括眼前这两个最出色的灵魂——纳入其权力逻辑的快感。而苏惠,这个他选定的、最复杂的对手与伴侣,她妄图用她那套充满痛苦与献祭精神的理想主义,去烧穿这个力场。她以为她的意志可以净化一切。刚刚离开的那个江涛平,则更加天真,也更有趣。他竟相信,可以凭借他那套精密的理性,像解数学题一样,在这个混沌血腥的力场中,找到一个优雅而稳固的平衡点。我们都看到了这个吞噬一切的“力场”,陈明远想,我们都自信拥有足以与之抗衡、甚至将其驾驭的“非人”之力。他嗅到了苏惠身上那引燃地火的硫磺味,也看到了江涛平眼中那构建理性巴别塔的执着光芒。我们都想和它斗一斗。他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这真是一场盛大的、迷人的赌局。他赌上自己的权谋与冷酷,苏惠赌上她的纯粹与生命,江涛平赌上他的逻辑与平衡。可是,力场亘古存在。投身其中,与魔共舞者,谁又能保证自己不会先被那黑暗所引诱,被那重量所诅咒?秋天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那影子纠缠在一起,仿佛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又像一座非正式的纪念碑,预先奠基于这片即将被更猛烈风暴席卷的土地上。几天后,江涛平默默递交了前往工业和信息化部的选调申请。他走向的,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职业选择,而是陈明远在那个秋日午后,为他亲手打开的、一扇通往现实世界最复杂、最黑暗也最迷人的核心地带的大门。他要证明,自己能够解开这道,由权力、人性和矛盾交织而成的,终极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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