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歇的松散氛围尚未完全散去,但会议室内的空气已因思想的碰撞而重新紧绷起来。一位资深学者抛出了明代内阁制度的议题,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更深远的历史时空。陈明远向后靠进椅背,姿态放松,仿佛一位掌控棋局的棋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轻易压过了现场的杂音:“谈明史,总绕不开权力中枢的效率。万历以降,皇权与文官集团的拉扯,表面是制衡,实则是内耗。根源在于,缺乏一个能‘谋万世、谋全局’的绝对核心。”他引用了自己信奉的格言,“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他的目光平稳地扫过全场,最终似有若无地落在苏惠身上,“若当时有汉武帝十分之一的魄力与远见,厘清权责,破除朋党,何至于让庞大的帝国在扯皮中滑向深渊?”这是一个宏大的叙事,强调的是集中、效率与至高权威的必要性。苏惠立刻抬起头,像一只敏锐的羚羊嗅到了挑战的气息。她清亮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陈老师描绘的,是一幅壮丽的蓝图,但蓝图的底色,往往是无数人的血泪。”她引用了她精神世界的旗帜,“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有多少风流人物?盗跖庄蹻流誉后,更陈王奋起挥黄钺。歌未竟,东方白。”诗句如匕首,划开了宏大叙事的华丽外袍。“我们歌颂汉武帝的雄才大略,可曾细读《史记·平准书》里‘海内虚耗,户口减半’的记载?那‘谋万世’的功业碑下,奠基的是多少寻常百姓的骸骨?明末的困局,难道仅仅是皇帝不够‘英明神武’吗?还是说,那种将天下系于一人的制度本身,就蕴含着巨大的风险?”她总是这样,毫不犹豫地唱反调,用被历史尘埃掩盖的个体痛苦,去质疑任何不容置疑的权威叙事。陈明远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他没有被冒犯的神色,反而像一位导师看到了优秀学生提出了值得激辩的议题。他懂得她,懂得她这套话语体系背后的全部逻辑、激情与脆弱,甚至欣赏她这种飞蛾扑火般的倔强。“那么,依你之见,”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引导式的、近乎危险的探究,“面对‘三国’鼎立、群雄逐鹿的乱局,若不依靠强大的核心力量整合资源,凝聚意志,难道要靠仁德感化,或者寄望于诸侯的自觉吗?哪怕是被后世誉为‘智慧化身’的诸葛亮,治蜀尚且需‘威之以法’,否则何以在强敌环伺下立足?”他巧妙地将话题跳转到三国,又将问题抛回给她。接着,他不等她回答,便将视野拉得更开:“再看美国建国,看似是理想的胜利,但其《联邦党人文集》字里行间充斥的,是对人性幽暗的洞察和对‘多数人暴政’的恐惧。若无联邦党人力主建立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克服十三州的散沙状态,何来后来的崛起与稳定?它的‘光荣’背后,同样是一场场不见于教科书的残酷斗争、妥协,甚至潜藏着新的不公。这难道不也是一种‘谋全局’的体现?”他再次引用她可能认同的案例,却得出了与她相悖的结论。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危险的默契:他提供现实的、冷酷的框架,她则负责在这个框架内点燃理想的、批判的火焰。他们彼此刺痛,又彼此印证着对方的存在,在这种智识的缠斗中,有一种外人难以介入的暧昧与紧张。苏惠没有丝毫退缩,她迎着他的目光,眼神锐利:“诸葛亮治蜀,法严而民困,乃至‘田畴辟,仓廪实,器械利,蓄积饶’,却终是‘益州疲敝’,此非长治久安之道。至于美国,联邦宪法的确伟大,但它最初默许了奴隶制的污点,将黑人、印第安人、女性排除在‘我们人民’之外。它的‘全局’,从一开始就是部分人的全局。这种以部分人牺牲为代价建立的秩序,其合法性能持续多久?”她总是能找到缝隙,刺出犀利的一剑。谁都唱反调,包括对她自己隐约认同的某些观点。江涛平安静地听着这场在历史时空间跳跃的交锋,内心震动不已。他比苏惠还小两岁,此刻看起来更像一个误入复杂人文沙龙的理工科学生。细密的黑发软软地贴在额前,一副略显笨重的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双习惯于在数字和公式中寻找确定性的眼睛。他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浅蓝色衬衫,带着某种学生气的整洁,与周遭略带圆滑的学术氛围格格不入。他整个人的气质,仿佛还停留在清华的数学系自习室里,周遭是堆积如山的《数学分析》与《概率论》教材。他震惊于苏惠知识的广博与视角的锐利,更震惊于陈明远对她这种“离经叛道”的容忍甚至……欣赏。这完全超出了他对权力运作与学术讨论之间界限的理解,就像一个习惯了线性方程的人,突然面对混沌系统,感到无所适从。他看到这两人在智识上,竟有种旁人难以介入的、近乎共舞的默契。当讨论出现一个短暂的间歇,他知道必须开口了,既不能偏向任何一方,又要体现自己的存在。他轻轻扶了扶下滑的眼镜,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青涩而认真。他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理工科学生求解问题时的那种专注又略带迟疑的语气说道:“苏学姐对历史中‘沉默大多数’的关怀,发人深省。陈厅长对治理复杂性与秩序构建必要性的宏观把握,更是高屋建瓴。”他试图用分析问题的口吻搭建一座桥梁,“从系统论的角度看,任何复杂的结构都面临稳定与效率的权衡。历史确实是一个多变量的复杂系统,任何单一模型都可能失之偏颇。”他最终引用了自己从数学世界中领悟的信条,如同陈述一个公理:“学习真是永远没有止境的。面对这样的复杂系统,我们都需要保持谦卑,不断迭代我们的认知模型。”然而,目光转向苏惠时,他眼神中的困惑与担忧终于掩藏不住。他无法理解,一个拥有如此清晰逻辑和批判精神的头脑(这在他看来是接近数学之美的品质),为何会与那位气场强大、位高权重且显然不属于同一世界的“老男人”存在如此令人费解的亲密关系。这就像一个优美的数学猜想,突然被一个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怪异条件所污染,让他感到一种逻辑上的不适与焦虑。这种不解,混合着一种对纯粹思维可能被污染、甚至被毁灭的预感,让他鼓起勇气,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带着理工男直白关怀的语气,轻声补充道:“苏学姐,跨学科的思考非常消耗认知资源。你……无论做什么,都请务必多保重自己。保持清晰的思维,很重要。”这句话,像一个程序员的温馨提示,却承载着一个习惯于确定性的灵魂,对另一个正投身于巨大不确定性中的同类,所能表达的最大的不解与最诚恳的、也是最为无力的关怀。陈明远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带着评估的意味,落在了江涛平身上。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像个没长开的学生,说着最正确不过的废话,姿态放得极低,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用一种基于逻辑的柔软韧性,守住自己的立场,并试图施加微弱的影响。他像一道数学证明题,步骤清晰,难以驳斥。“江博士过谦了。”陈明远淡淡回应,听不出情绪,“务实肯干,逻辑清晰,同样是难得的品质。只是有时候,现实不是数学,没有唯一的解,也没有无限的时间去求解。谋局者,需有在信息不完备下做出决断的魄力。”他轻轻一点,如同在对方的领域内提出一个反例,直指江涛平思维模式中可能存在的核心局限——追求最优解,可能错过时机。江涛平推了推眼镜,脸上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样子,反而显得更加专注,像是在思考一道难题:“陈厅长教训的是。时机与最优解之间的权衡,确实是一个动态规划问题,需要引入更多现实约束条件。感谢您的指点,这给了我新的思考维度。”他再次用“学习”和“引入新变量”作为应对策略,完美地化解了这次敲打,既不正面冲突,也未曾后退半步,保持着理工科式的冷静与诚恳。苏惠看着眼前这两个男人——一个试图用权力定义真理,一个试图用逻辑模型解构一切张力——嘴角掠过一丝复杂的、近乎自嘲的弧度。她既厌恶陈明远那吞噬一切的掌控欲,也对江涛平那种试图在风暴中心建立一个理性安全岛的“天真”感到不耐。她总是谁的反调都唱,因为她看穿了任何单一立场的虚妄与局限,无论是权力的傲慢,还是理性的自负,包括她自己所坚守的、那份充满痛苦与挣扎的理想主义。茶歇结束的铃声再次响起,如同一个休止符。陈明远对苏惠低语了一句“结束后等我”,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熟稔,随即起身。江涛平对苏惠点了点头,轻声告别:“很受启发的交流,苏学姐,期待下次。”他的眼神清澈,没有任何多余的意味,只有纯粹的知识探索者之间的认可,以及那份深藏的逻辑不适与惋惜。苏惠独自坐在原地,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封面。江涛平那句“多保重”和“保持清晰的思维”,像一段简洁的代码,投入她已波澜四起的心湖。它来自那个追求确定性的、她曾部分认同的理性世界,此刻听来,既像一句遥远的备份提示,也像一句对她正投身的热烈而混沌的命运的、无声的警告。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两个世界(理想与权力,纯粹与复杂,热血与冷脑)的断裂带上,而这份孤独,无人能真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