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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市菜市场（第1页）

高三那年的春天，苏惠觉得自己快要被无声的淤泥淹没了。教室里刻意拉开的空位，厕所隔板上恶毒的涂鸦，以及那些关于她“装清高”、“假正经”的窃窃私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困在十七岁的缺氧里。那个周末，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跟着来芒市调研的父亲，坐上了南下的列车，只想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远一点。芒市的午后，阳光炽烈，带着边陲小城特有的慵懒和粗粝。苏惠独自晃到最大的菜市场，空气中混杂着熟透水果的甜腻、生肉的腥膻和泥土的气息。人声鼎沸，活色生香，这里的一切都如此赤裸而旺盛，与她内心那个精致而痛苦的囚笼形成诡异反差。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咒骂和哭嚎刺破了市场的喧嚣。“小贱蹄子！反了你了！谁准你抢你弟的小炒肉了？啊？！”一个围着脏污围裙、头发蓬乱的妇人，正用沾着鱼鳞的手指，狠狠戳着一个少女的额头，“不给你吃，你还嚎上平等了？哪学来的骚词儿！”“天天捧着本破书，心思不用在正道上！穿件超短裙你想勾引谁？跟你爸一样没出息的下流胚！”苏惠望过去，呼吸一窒。被咒骂的少女，有着一张与这杂乱环境格格不入的脸。那是种尚未完全长开，却已初具规模的、带着攻击性的美丽。皮肤是健康的蜜色，五官精致得像工笔画，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即使此刻蓄满泪水，也藏不住一股天生的、不肯屈服的倔强。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但明显改短了的蓝色校服裙，勾勒出青春柔韧的腰肢。而更让苏惠心脏紧缩的，是一个黝黑壮实、系着杀猪皮围裙的男人，正怒气冲冲地解下腰间的牛皮裤带，在空中甩得“啪”一声响，就要朝那女孩的背上抽去！“老子花钱供你读书，是让你学这些歪门邪道跟弟弟争食的？看我不抽死你个赔钱货！”女孩吓得浑身一颤，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就在那一瞬间，苏惠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个在流言蜚语中孤立无援的自己。那个因为“不同”而被集体排斥、被恶意揣度的自己。只不过，她的痛苦是冰冷无声的，而这个女孩的痛苦，是滚烫而公开的，被置于这市井烟火中，如同待宰的鱼肉。一种混合着共情、愤怒与巨大勇气的情绪，如同电流般击穿了苏惠因霸凌而变得怯懦的神经。她几乎是没有思考，身体先于意识行动了。“住手！”清脆的、带着少女特有音色，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所有人都愣住了。挥舞皮带的男人，咒骂的妇人，围观的摊贩，以及那个即将承受痛楚的、美丽的少女——刘滢媛。她愕然睁开眼，看见一个穿着干净白色连衣裙、气质清冷得像月光一样的女孩，从一辆看起来不便宜的黑色轿车上下来，径直走到了她面前，挡在了她和父亲之间。苏惠的胸口还在因紧张而剧烈起伏，但她强迫自己站直，迎向那对父母惊愕而不善的目光。“叔叔，阿姨，”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努力保持清晰，“打人解决不了问题。而且，当众这样……很伤尊严。”“你谁啊你？我们家的事轮得到你管？！”刘母叉着腰，唾沫几乎要喷到苏惠脸上。苏惠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政治课本上的词句，脱口而出：“人人都是平等的！她也是你们的女儿，不是出气筒！穿什么衣服，吃什么菜，都不是你们侮辱她和殴打她的理由！”这些话，在充斥着鸡飞狗跳、讨价还价的菜市场里，显得如此苍白，甚至有些可笑。但在刘滢媛耳中，却如同天籁。她呆呆地看着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女孩，看着她纤细却挺直的背影，看着她为了自己这个陌生人，在与她父母据理力争。那一刻，苏惠身上笼罩着一层光。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讲道理、有尊严、不会随意挥舞皮带的世界——的光芒。最终，或许是苏惠的“干部家小姐”气质起了作用，或许是那辆沉默的黑色轿车带来了无形的压力，刘家父母骂骂咧咧地收了手，扯着刘滢媛回了摊位后面。风波暂息。苏惠站在原地，手心全是冷汗，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虚脱。刘滢媛被母亲死死拽着胳膊，却拼命回过头，深深地望了苏惠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劫后余生的惊恐，有无尽的感激，有卑微的羡慕，还有一丝……仿佛要将苏惠的模样刻进灵魂里的、近乎贪婪的注视。苏惠也看着她，对她轻轻点了点头，传递着一个无声的安慰：“没事了。”她以为这只是一个插曲，一次路见不平。她不知道，那个眼神，那句“人人平等”，像一颗带着悲剧基因的种子，被深深埋进了刘滢媛血泪混合的土壤里。它在往后的岁月里，将长成纠缠彼此的、带着爱与恨的扭曲藤蔓，并在多年后那场婚礼酒会上，结出撕裂所有人的、血红色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