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如何向这位恩人解释自家公子这匪夷所思的行为:“
可我们这位大公子,偏偏不管这些陈年旧账、家族恩怨。他啊……大概是五六年前,两家因为一桩涉及漕运码头的大生意,有过一次短暂的合作。”
“那时两家关系稍有缓和,还办过一场宴会。就在那场宴会上,当时年纪尚轻的大公子,与那位同样年少的木下眠公子,不知怎的,就……就看对了眼。”
“看对了眼!??”傅相见的语气不安起来。
“不不,不要误会,不是那种意思,”萧砚失笑,随即又正色道:
“是……是因为机关数术。听闻那木下眠公子,虽年纪小,但在机关巧器一道上已有惊人才名。而我家大公子,性子虽跳脱不羁,却偏偏对此道痴迷得紧,平日里就喜欢钻研那些榫卯、齿轮、阵法图什么的。”
“那日宴会后,两人不知怎的避开了众人,在后花园的凉亭里,就着一张偶然得来的、据说是前朝遗留的残破机关图纸,争论、推演了整整一夜。”
萧砚的眼神飘向窗外的夜色,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当年那两个在月光下、灯火旁废寝忘食的少年身影。
“具体他们说了什么,推演了什么,除了他们自己,无人得知。只伺候的下人说,起初还能听到些争辩声,后来便只剩下低声的讨论和偶尔兴奋的抚掌。”
“一过去,发现送去的酒水点心几乎没动,凉亭的石桌、地上,都被他们用石笔画满了各种奇怪的符号和星辰点位似的图案。”
“直到天光放亮,两人才从亭中出来,皆是面色疲惫,衣衫微皱,但大公子那双眼睛……听下人说,像是把满天星斗都装了进去……”
“自那以后,大公子便像是变了个人,时常念叨木下眠的名字,说他是什么‘唯一能看懂那局残棋下一步的人’,是‘知己’。后来……”
“唉,后来木家那事不就木下眠那腿……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虽然大部分家仆都留着,但是老一辈几乎都走了。一来是木家没了庇护,二来他们也老了,顺水推舟便辞家了。”
“别看大公子和他不对付,心里也怜惜他。大公子得知木家财力虽在,却失庇护后,沉默了许久。”
“然后便开始动用自己私下培养的人手,多方打探木公子的消息,为此没少跟主张趁势吞并木家产业的老家主争执。他认为那是落井下石,有违他与木下眠当日‘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之谊。”
“近日去木府看望时,知晓木下眠公子逃出来了。这不,想把他给……抓回来,嗯。”
傅相见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一段因“棋局”而起的少年知交,跨越了家族恩怨的壁垒,最终却因一方家族的骤然倾覆而中断,留下的那个,便执拗地要将那盘未尽的棋局寻回来,继续下去。
这故事本身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不染尘埃的执念,在这充斥着利益算计与阴谋诡计的现实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如此感人的故事,我应该为此动容吗?”傅相见笑着自问自己。
“他此次来临浔,是如何确定木下眠在此的?”
萧砚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这个……小人也不甚清楚。大公子他有自己的门路,并非动用家族力量。
“只听他身边亲近的随从提过一嘴,似乎是辗转多方,耗费了极大心力,才隐约查到木下眠公子可能就隐匿在临浔城北一带。他此次前来,明面上是游历,欣赏临浔风物,实则是……铁了心要找到人。”
他脸上忧色更重,“先生您说,他这般大张旗鼓,包下客栈,四处打听宅院。哎呦,这是闹的呀人尽皆知,这,这哪里是寻人,简直是……唉!”
傅相见微微颔首,表示理解萧砚的担忧:“这般寻找,确是不易,也过于惹人注目。”
“城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此兴师动众,若木公子真在此地,只怕……反而会受惊扰,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点出了萧砚最担心的问题。
“谁说不是呢!”萧砚一拍大腿,像是找到了能理解他苦衷的知音,情绪有些激动,“老家主在信里骂的就是这个!”
随即又立马看了看四周,小声了起来:
“可大公子那性子,您是不知道啊……他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天王老子来了也劝不动。他说他这般做法,就是为了让木公子知道他在找,或者让可能知道木公子下落的人,主动来找他。”
他顿了顿,看着傅相见,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傅先生,您医术高明,仁心仁术,常在城北行走,为人看诊,接触的人也多……”
“若,若是万一,您听闻过木公子的消息,或者见过类似腿脚不便、气质沉静的年轻人,还望,还望能告知小人一声,或者,哪怕只是给个提示也好。”
他站起身来,对着傅相见深深一揖:“大公子他虽做事不计后果,但对木公子确是真心实意,绝无恶意。他只是想确认故人安好,完成当年那未尽的推演,或许,看看能否帮上些忙。小人深知此事为难,但实在不忍见大公子如此魔怔下去,亦恐他这般行事,最终害人害己啊!”
傅相见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萧砚那充满担忧和恳切的脸上。他缓缓起身,扶住萧砚的手臂:
“萧管事不必如此多礼。救死扶伤乃医者本分,当年之事不必时时挂怀。至于木公子……”
他语气平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若有机缘,傅某自当留意。只是世事难料,人心叵测,萧管事还需多劝劝大公子,寻人之事,或可更为委婉些。过于张扬,恐非良策。”
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但态度温和,言语中透出的关切与理智,让焦灼的萧砚如同喝下了一碗温热的安神汤,心中稍定。
“先生说的是,先生说的是!”萧砚连声道,“小人也定会再寻机会劝谏大公子。只是……”
他又是一声苦笑,“成效如何,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