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双生花·殊途
七岁那年的夏天,记忆是被梧桐叶的油绿和灼人的阳光浸泡着的。林家的老宅院里,蝉鸣聒噪得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尽管拥有几乎一模一样、任谁看了都会惊叹的精致面孔,但林未晞和林未曦,从能跑会跳开始,就走在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上。
林未晞是那个永远会爬得最高的。此刻,她正像只灵活的狸猫,攀在院子里那棵最粗壮的梧桐树横杈上,沾了灰尘的小腿在空中轻轻晃荡。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盯着不远处枝桠间一个略显简陋的鸟窝,里面有几只刚破壳、张着黄嘴啾啾待哺的雏鸟。
而未曦则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脊背挺得笔直,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少儿礼仪启蒙》。丝绸裙摆一丝不乱,白色的及膝袜纤尘不染。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但树上姐姐的身影,以及那隐隐传来的、自由的气息,像小钩子一样挠着她的心。
“未曦,你看!它们嘴巴张得好大!”未晞压低声音,带着发现的兴奋朝下喊。
未曦抬起头,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抿了抿唇,想提醒姐姐这样很危险,也不符合“淑女”规范,但看着未晞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笑容,话又咽了回去,只轻轻“嗯”了一声。
这微妙的平衡,被一声严厉的咳嗽打破。
林父不知何时站在了廊下,面色沉郁。他的目光先是扫过石凳上规矩看书的未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随即锐利地钉在树杈上的未晞身上。
“林未晞!给我下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像什么样子!野丫头吗?”
未晞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撇了撇嘴,慢吞吞地往下爬。落地时,裙摆勾了一下,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林父的眉头皱得更紧,视线落在她裙子上那块新鲜的污渍和裂口上。“看看你,再看看未曦!你是姐姐,有个姐姐的样子吗?”他走上前,一把夺过未晞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用废弃零件和小马达拼凑成的、略显粗糙的“小鸟”——那是她偷偷躲在工具房里好几天的成果,“整天鼓捣这些垃圾!能有什么出息!”
话音未落,那个承载着小女孩奇妙构想的“小鸟”被重重摔在地上,精巧的零件瞬间崩散。
未晞的身体猛地一颤,眼圈瞬间红了,却不是害怕,而是愤怒和委屈交织的倔强。她死死咬着下唇,瞪着父亲,一言不发。
未曦在父亲出现的那一刻就站了起来,书本紧紧抱在胸前。她看到姐姐的“小鸟”被摔碎,心里莫名一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开口说点什么。
“爸爸,姐姐她……”
“未曦,”林父打断她,语气稍缓,却带着明确的导向,“你要记住,你的时间是宝贵的,应该用在学习和提升自己上,而不是这些无用的玩意儿上。你将来是要接管林氏的人。”
他的话像一道无形的墙,将未曦刚要迈出的脚步钉在原地。她看到姐姐投射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明亮,只剩下一种被背叛后的冰冷和疏离。未曦的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最终,她低下了头,避开了那道视线。
林父不再看僵立的未晞,转身对闻声而来的管家吩咐:“给大小姐换身衣服。另外,安排下去,下个月,送她去英国圣约翰学院附小。”
决定做得突然而决绝。
那天晚上,未曦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发现了一只用草茎编成的、歪歪扭扭的蚱蜢。是未晞的风格。
她拿着那只草蚱蜢,偷偷跑到未晞的房间门口,里面静悄悄的。她鼓起勇气想敲门,手抬起,却听到里面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她的手缓缓放下,最终还是没有敲下去。
那只草蚱蜢,被她藏在了枕头底下,像藏起了一个无法说出口的歉意,和一个早早开始分岔的童年。
从此,双生花,各安天涯。
第二节:冰封的开端-孤独与第一课
英格兰的冬天,下午三点天色就已沉黯。铅灰色的云层压着尖顶的校舍,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圣约翰学院附小的走廊里,林未晞抱着几本厚重的教科书,独自走向宿舍。她的黑发在成群的金发碧眼间显得格外突兀,如同她此刻的心情,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
被父亲像丢弃一件不合格的货物般送到这里,最初的叛逆和愤怒,早已被无休止的孤独和琐碎的规则磨去了棱角。语言是第一道高墙,即便请了家教恶补,那些快速掠过的俚语和口音,依旧像加密的符码。她沉默寡言,用一层冰冷的硬壳将自己包裹起来,拒绝融入,也拒绝被窥探。
然而,孤立有时会升级为恶意。
事件发生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同寝室的女孩萨曼莎,一条价值不菲的蒂芙尼手链不翼而飞。混乱的搜寻和窃窃私语后,几乎所有指向性的目光,都落在了总是独来独往、且家境“神秘”的林未晞身上。
“肯定是你!你这个阴沉的黄种穷鬼!”萨曼莎在宿舍走廊里,当着许多人的面,指着她的鼻子尖叫,碧蓝的眼睛里满是鄙夷和笃定。
林未晞的身体瞬间绷紧,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童年时那种被冤枉、被轻视的怒火再次燃起,她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用最直接的方式反击。但话到嘴边,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在这里,她没有父亲可以对抗,也没有妹妹可以迁怒,她只有自己。
她被带到了舍监办公室。舍监沃森太太,一位表情刻板如同石膏像的中年女人,语调毫无起伏地陈述着“事实”:有人“看见”她下午曾在萨曼莎的储物柜前徘徊;她是“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人;她的“背景”让她有“动机”。
“林小姐,如果你现在承认,并交出手链,学校可以考虑从轻处理。”沃森太太的目光透过镜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
林未晞紧紧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此刻的任何辩解,在她们预设的“罪行”面前都苍白无力。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会坐实她的“粗野”。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眼,迎向沃森太太的视线,用尽量平稳的语调说:“我没有拿。我需要证据,而不是猜测。”
她要求查看所谓的“目击证人”的证词细节,要求明确丢失的时间段,要求调阅宿舍楼层的公共区域监控。她的逻辑清晰,条理分明,与她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形象判若两人。
沃森太太有些意外,但并未松口,只敷衍地表示会“调查”。
接下来的两天,是林未晞人生中最漫长的煎熬。她走在校园里,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指指点点的目光和毫不避讳的议论。她像一个被贴上标签的罪犯,游离在群体的边缘。愤怒沉淀下去,变成了一种冰冷的绝望和无力感。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某些规则面前,个体的清白是如此微不足道。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种无形的压力压垮时,事情出现了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