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站在班级队伍的中后方,跟着周围的人一起机械地鼓掌,掌心拍得微微发红、发麻。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头和飘扬的国旗,望向远处那栋崭新的、拥有独立庭院和先进设施的实验班教学楼。
巨大的玻璃幕墙完整地反射着初升朝阳刺目而冰冷的光辉,白晃晃一片,像一道骤然落下、坚不可摧的冰冷闸门,终于,彻底地,隔开了两个泾渭分明、云泥之别世界。
消息正式传到高二(六)班时,陆青正埋头攻克一道数学难题。班主任老周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来,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先把容珏叫了出去。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议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陆青和门口之间来回逡巡。
陆青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战鼓,又像丧钟。他不敢抬头,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出一道深深的、扭曲的、毫无意义的痕迹,几乎要戳破纸背。
过了大约十分钟,那十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容珏回来了。他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而是站在了课桌旁。
陆青感觉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压迫感,让他周围的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他不得不抬起头。
容珏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沉冷。那双总是平静无波、如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像淬了万古寒冰,没有丝毫温度,直直地、死死地钉在陆青脸上。
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被强行压抑的冰冷怒意,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信任之人从背后捅刀般的痛楚?
那目光像实质的、烧红的烙铁,又像是冰冷的刀锋,刮得陆青脸颊生疼,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彻底洞穿、焚毁。
陆青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解释什么,或者干脆道歉,但喉咙里干涩得如同沙漠,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能僵硬地、近乎麻木地回望着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睛。
容珏没有再看他们,没有看教室里任何一张好奇或惋惜的脸。他挺直的脊背像一柄终于被迫出鞘的剑,冰冷、锋利,带着决绝的寒意。
他拎起早已收拾好的书包,手指骨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极其冷淡地扫过教室前方墙上挂着的、鲜红的“为校争光”锦旗,嘴角扯出一个极冷、极淡、近乎嘲讽的弧度,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
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看向闻讯赶来、站在教室门口一脸“祝贺”之情的年级主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办公室里虚假的热情,教室里的窃窃私语,他开口,一字一句,清晰如冰锥坠地:冰冷的了然和决绝:
“好。”
“我去。”
容珏收拾自己剩余书本杂物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仿佛在整理一件件与自己血肉相连的、珍贵的艺术品,带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
教室里闹哄哄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真心或假意的祝贺声、难以掩饰的羡慕惊叹声、带着点酸意的议论声、还有刘小胖等人如释重负的呼气声。他恍若未闻,置身于一片与他无关的喧嚣之中。
当最后一本外文原版书被小心地放进书包,拉链合拢时发出的那声轻响,瞬间被周围的嘈杂所淹没。容珏站起身,背上书包,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丝毫留恋,径直走向教室后门。他的步伐稳定,背影挺拔孤直。
只是在路过陆青桌边时,那稳定步伐,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短暂得如同光影的刹那交错。
陆青死死地低着头,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凉的桌面,视线死死锁在摊开的英语单词书上,那些黑色的字母在眼前疯狂跳动,模糊成一片混乱的、无法辨识的墨点。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像带着千钧重量,沉甸甸地、冰冷地落在他的发顶,停留了短暂得近乎残忍的一瞬。
没有告别。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这招“顾全大局”、“为国争光”,用得真好。
然后,那目光移开了,那压迫感消失了,脚步声再次响起,平稳地,一步步,远离了他的世界。
陆青深知,以容珏的性子,绝不会如此简单放弃,这场纠缠或许远未结束。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间终于没有了容珏的教室里,他获得了片刻的、宝贵的、如同偷来的喘息之机。他需要这片刻的安宁,来舔舐伤口,来重整旗鼓,来面对未来或许更加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