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记落在孩童脸上的掌掴,其清脆的回音仿佛并未消散,而是融入了言城无处不在的沉默里,化为更加沉重的压力,笼罩在刚刚踏入此地的四人心头。
孩童最终没有哭出声,只是睁着一双蓄满泪水却不敢滴落的大眼睛,被母亲几乎是拖拽着,迅速消失在灰色的人流中。街道恢复死寂,仿佛刚才那刺眼的一幕从未发生。但空气中那份无形的、扼住喉咙的力量,因此变得更加具体,更加令人窒息。
谢辞站在原地,归墟之瞳中的幽光冰冷地扫视着这座巨兽般的城池。兄长谢渊那冷漠的面容,以及他口中那句“必要的秩序”,在此刻与眼前这座无声之城完美重叠。原来,这就是兄长所信奉的“秩序”——将鲜活的情感与思维,如同修剪草木般,强行削砍成统一的模样,任何不合规格的枝桠,都会招致无情的“校正”。这不再是守护,而是以规则为名的暴政。
一股决绝的、近乎冰冷的对抗意识,在他心底破土而出,迅速扎根。他原本对兄长或许还存有一丝源于血缘的、微弱的期望,期望那冰冷的秩序背后另有苦衷。但此刻,亲眼目睹这规则对稚子本能的扼杀,所有的期望都化为了坚定的抗拒。他的道,与兄长的道,在此地,已是水火不容。
苏浣沉默地观察着周围。她的理性让她迅速分析着此地规则的运行模式:“绝对的‘诚实’,并非指不说谎,而是禁止任何模糊、修饰、想象与情感投射的表达。语言被简化为最基础的信息传递工具,任何可能引发歧义或情感共鸣的词汇都被视为‘冗余’和‘危险’。”她感到一种生理上的不适,这并非源于恐惧,而是源于一个追求精准与真理的学者,对另一种更为极端的、扼杀一切可能性的“伪精准”的本能排斥。
殷晚晴下意识地靠近陆清,她能感觉到身旁少年身体的紧绷和细微的颤抖。她自己心中也充满了悲悯与无力,在这座城市里,她那份想要温暖他人的心意,似乎都成了不被允许的“多余”。
而陆清,他的感受最为诡异和痛苦。怀中的护身符不再滚烫,却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脑海中那些属于“沈蹊”的、混乱而阴郁的记忆碎片,在这片强调“绝对规则”的环境下,并未被压制,反而像是找到了某种扭曲的共鸣,变得更加躁动不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被束缚、被定义的恐惧,与外界这冰冷的秩序产生了共振。他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种仿佛要被这片天地同化、吞噬的错觉。
“先找地方落脚。”谢辞的声音打破了小队内部的沉寂,他的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领力量。他必须稳住队伍,也必须在这座敌人的心脏地带,找到立足之处。
他们沿着宽阔而死寂的街道前行,试图寻找一家客栈。路边的行人依旧如同灰色的影子,偶尔有视线落在他们这几个“异类”身上,也迅速移开,带着一种混合着麻木与细微恐惧的情绪。在这里,就连“好奇”似乎也是一种需要被纠正的罪行。
最终,他们在一处十字路口附近,看到了一栋挂着“规正客栈”牌匾的建筑。牌匾是毫无装饰的黑底白字,字体方正,透着一股生硬。
踏入客栈大堂,内部陈设同样简洁到近乎苛刻。柜台后站着一位面容刻板、眼神如同账本数字一样精准无波的中年掌柜。
“住店?”掌柜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是。”谢辞上前,“四间房。”
“姓名,籍贯,来言城事由,预计停留时日。”掌柜拿出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言行录》的册子,取笔蘸墨,动作机械。
谢辞报出早已准备好的假名和籍贯,事由则含糊地称为“寻亲访友”。
掌柜记录着,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当写到“事由”时,他笔尖一顿,抬起头,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看向谢辞:“‘寻亲访友’表述不清,存在隐瞒及引发不必要联想的可能。请具体说明寻找何人,拜访何友,具体事宜。”
空气中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强。
谢辞迎着他的目光,归墟之瞳深处是一片冰冷的潭水。他知道,在这座城市,任何一点“不诚实的嫌疑”,都可能招致不可预知的后果。他与兄长理念的第一次正面碰撞,竟是在这样一家客栈的柜台前,以这样一种看似微不足道,却又针锋相对的方式,悄然开始。
他的对抗意识,在沉默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