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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春深（第2页）

方等脸上顿时绽开毫不掩饰的笑容，那笑容冲淡了他眉宇间日渐沉淀的帝王威仪，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普通的、疼爱儿子的年轻父亲。他伸手将儿子接过来，熟练地高高举起，让他骑在自己的肩头。

"飞咯！朕的太子飞咯！"

小家伙先是吓了一跳，随即发出咯咯的、银铃般欢快的笑声，小手紧紧抓着父亲束发的金冠。阳光透过繁茂的梧桐叶隙，洒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将父子二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璀璨的光晕之中。

徐昭佩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春光正好，儿子英挺，孙儿活泼，江山渐稳。。。这几乎是她颠沛半生，所能想象到的最圆满的景象。她甚至有些恍惚，这一切是否真实。

然而，方等接下来的话，却将这份温馨悄然打破。

他将玩闹够了的儿子抱下来，搂在怀中，一边用指尖轻轻擦去孩子额角的细汗，一边看似随意地开口，语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郑重：

"母后，儿臣想重修《梁律》。"

徐昭佩微微一怔："《梁律》？不是在你去岁便已命张绾、周弘正等人开始修订了吗？听闻已近尾声，只待颁行天下了。"

"儿臣说的，并非此类条文增删、量刑轻重的修补。"方等抬起头，目光投向远处宫墙的鸱吻，眼神坚定如磐石，"儿臣要做的，是彻底重修其核心律条，重立我大梁法统之基。首要便是。。。废除连坐之制，明定罪止其身，不累家眷。即便是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亦只诛首恶，其父母、妻儿、兄弟，若无同谋实证，皆可免死，或流放，或没入官奴，但绝不轻易株连，更不夷三族。"

徐昭佩心中猛地一震，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望着儿子年轻却已显露出深沉的侧脸，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还是在江陵那个风雨飘摇的王府里，年幼的方等蜷在她身边，听她讲述史书上的故事。当说到前朝某桩牵连数千人的大狱时，她曾无意中叹息了一句："一人犯罪，为何要累及满门？襁褓中的婴孩懂什么？深闺里的妇人又能知道什么？不过是君王怒，百姓苦罢了。。。"

她当时只是心有戚戚，为那些无声湮灭的性命感到一丝悲凉，却不曾想，这句无心的感慨，竟被当时那个安静的孩子，如此深刻地记在了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他经历了更多的阴谋与杀戮，见惯了政治的残酷，非但没有被同化，反而将母亲当年那一点不合时宜的"妇人之仁"，淬炼成了如今要写入国家法典的坚定信念。

原来她不经意的一句话，儿子记了这么多年，而且要付诸实践。

她看着儿子，仿佛透过他坚毅的目光，看到了那些在历代党争、政变、冤狱中被牵连的无辜者，在历史的尘埃中，终于能够得到一丝迟来的告慰。

"等儿。。。"她声音有些微哑，"你可知，此举会招来多少非议？那些恪守乱世用重典的老臣，会说你妇人之仁，优柔寡断，不足以震慑奸佞。"

"儿臣知道。"方等转回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母亲，"但儿臣更知道，律法之用，在于惩恶，亦在于扬善，在于划定是非之界，更在于彰显朝廷之德。以恐惧维系统治，终非长久之计。父皇当年。。。在台城时，律法不可谓不严，刑罚不可谓不重，结果又如何？"

他提到萧绎，让徐昭佩心头又是一刺。那段记忆，是他们母子二人心底共同的伤疤。

"再者，"方等继续道，语气沉稳而有力，"前朝因株连而家破人亡者众，多少人才湮灭，多少冤魂难安。儿臣要开创的盛世，不该建立在累累白骨和无尽冤屈之上。罪止其身，方能彰显天道公允；不累家眷，方能引导臣民向善，而非逼人鋌而走险，孤注一掷。"

徐昭佩静静地听着，儿子的话语像温润的泉水，一点点浸润她因历经磨难而有些冷硬的心田。她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那点未曾被宫廷倾轧完全磨灭的、对公义和慈悲的朴素向往；但更多的，是一种她不曾拥有的、属于开创者的魄力与远见。

他不再仅仅是她的儿子，他是一个正在用自己的意志和理念，重塑这个国家的君王。

良久，她缓缓吁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却又最终归于平静和释然的笑容。

"等儿既已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她的声音平和而充满力量，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支持，"那便依你之意去办吧。这是。。。利在千秋的德政。母后，为你骄傲。"

这一刻，徐昭佩清晰地感觉到，那个需要她手把手教导、时刻为之殚精竭虑的儿子，已经真正成长为一个有自己独立意志、治国理念和道德追求的君王。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坚定而稳健地涤荡前朝的积弊与污浊，塑造一个属于他的、崭新的时代。

而属于她徐昭佩的那个纵横捭阖、临朝称制、在危局中力挽狂澜的时代，正在这金陵城温暖而喧闹的春深时节，伴随着孙儿的咿呀学语和儿子坚定的话语，缓缓地、却又不可逆转地落下了帷幕。

她没有失落，只有一种看着雏鹰终于振翅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疲惫却又无比安然的欣慰。

夕阳西下，将最后一片金光涂抹在瑶光殿的飞檐上。方等抱着已然熟睡的儿子，与母亲并肩而立，望着暮色中渐渐亮起万家灯火的建康城。

"母后，你看，"方等轻声道，"这万家灯火，每一盏后面，都是一个家。儿臣希望，大梁的律法，能护佑每一个这样的家，少一些哭声，多一些安宁。"

徐昭佩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为孙子掖了掖襁褓的角。

风中传来远处街市隐约的喧闹，和近处海棠花落地的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