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黑夫推醒众人。雪已停,四野白得晃眼,枯井口被新雪填平,昨夜刺客与野猪残骸一并埋了,像被岁月盖章的封条。赵政用剑鞘戳了戳井面,声音闷实,"够深,能拖半日。"
林燕肩头的断箭杆已被火烤焦封口,动作仍滞。黎川找来粗木枝,削成简易夹板,用破布条绑紧,"别逞能,再裂就得废。"少年疼得直抽,却咧嘴笑:"废不了,我还没看见皇帝登基。"
赵政回头淡淡扫他一眼,"想活,就学会把疼咽下去。"说完解下自己半截袍角,抛给林燕,"血味会引狼,也引人。"
林伍把两具刺客的弩机、短匕卸下,用雪擦净,"兵器带走,尸衣剥下反穿,赵军斥候见黑衣,会以为咱们死透。"他三十九岁,行走江湖的年岁全写在动作里:稳、准、狠。黎川看得直咋舌,"三叔,您以前到底是卖猪肉还是卖人?"
林伍没答,只把一件染血白衣拧成布绳,缠在腰里。赵政看在眼里,眸色微沉,却未多问。
黑夫前出探路,半个时辰后带回消息:东南二里,有赵军烽台,戍卒五名,正在敲冰汲水;烽台后侧,便是邯郸外郭暗渠——当年赵肃侯为逃晋阳之难,修的秘道,如今荒废,被污泥与雪掩住,"直通城西贫垣,出口是屠狗市,杂人混杂,最易匿迹。"
"暗渠高不及肩,宽仅容一人,水没脚踝,走一里便到井栏,"黑夫用树枝在地上划路线,"出口有铁栅,锈断两根,可侧身过。"
赵政盯着那歪歪扭扭的线,忽然问:"屠狗市距质子府多远?"
"隔两条陋巷,步行百步。"
少年眸光闪动,像雪里打出的刀花,"好,先回府。"
黎川差点跳起来:"你疯了?刚被人追杀,还自投罗网?"
"最险处,即是最安处。"赵政用剑尖点点地面,"幕后之人以为我葬身雪原,必在明处张网;我若暗地回府,反占先机。况且——"他抬眼,"我娘还在府里。"
火堆余烬被雪水浇灭,最后一缕青烟升空,像断掉的命运的引线。林燕裹紧染血的袍角,忽然明白:他们护的,不只是未来始皇帝,更是一个想在狼群里活下去的十五岁少年。
暗渠入口藏在烽台残基下,半截断碑挡住视线。黑夫先下,用匕首撬开杂草,一股潮湿腥臭扑面而来。赵政第二个,弯腰时背脊弯成弓,却倔犟地不扶壁。林燕肩伤被冷风一激,火辣辣地跳,仍咬牙跟上。
渠内漆黑,五指不辨。水浸过脚踝,冰得像无数针扎。黎川掏出火石,点燃事先备下的松脂火把,"嗤"地一声,幽黄火光撑起一个摇晃的壳。四壁砖缝里渗着黑水,偶尔有肥硕的老鼠游过,眼里反绿光。
行不足百步,头顶传来闷响——是烽台戍卒的脚步。泥水溅起,众人屏息,贴壁而立。响声过去,赵政忽然低笑:"昔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亦曾藏兵暗道;今日我借他遗路,算不算是偷师?"
没人接话,只有水声滴滴答答,像更漏,替历史数着倒计时。林燕抬眼,看见少年被火光拉长的影子,投在湿壁上,像一条挣扎的龙。
半个时辰后,暗道尽头出现微弱天光。铁栅锈断,黑夫先探头,外面是黎明前最黑的一刻,雪虽停,风更利。屠狗市已起灶,几盏油灯在风里晃,发出"噗噗"破裂声。远处传来犬吠,伴着腥热血气——今日开市早。
五人鱼贯而出,皆披刺客白衣,罩住头面,混在早集人流。屠户挥刀,骨裂声清脆;贩子吆喝,热气从嘴里喷成雾。赵政低头,用布带勒住半张脸,只露眼睛。林燕紧跟他右侧,手藏在袖里,攥着半截弩箭——这是仅剩的远程兵刃。
穿过第三个肉摊时,变故陡生。一名赵军屯长率卒巡市,喝令摘帽验面。人群顿时乱,狗吠与儿啼混作一团。黑夫低喝:"分流!"自己反向挤去,故意撞翻肉案,引起更大的哄闹。屯长被绊,怒喝抽刀。
赵政趁机拽林燕肘弯,闪进窄巷。巷深且黑,尽头是半截枯槐,树下堆着破车辕。少年翻上车辕,借力一跃,手已搭上矮墙。林燕肩伤撕裂,血渗透白衣,却不敢停。墙后是质子府后苑,荒草没膝,积雪压断枯枝,发出"咔嚓"脆响。
府门紧闭,门卒倚柱打盹。赵政绕至西偏角,拨开枯藤,露出仅容一身的狗洞。他回头,目光掠过三人,"进去后,别说话,跟我走。"
狗洞狭窄,泥雪灌进衣襟,冰凉刺骨。苑内寂静,积雪压弯竹,偶尔坠落,"噗"地闷响。远处正堂灯火未熄,窗棂上晃着人影,是婢女在熬药,药香苦涩,混着松炭味。
赵政贴着廊柱,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林燕第一次看清所谓"质子府"——瓦缺壁裂,帘破席旧,比废驿好不了多少。少年却目光柔软,停在东厢那盏微灯,"我娘咳了一夜,须得见她。"
他推门,门轴"吱呀"一声,像老人叹息。室内极冷,火盆只余几块红炭。妇人半倚榻,面白如纸,听见响动,睁眼,看见少年满是血泥的衣襟,却未惊呼,只抬手,颤颤抚他眉尾淤青,"政儿,疼么?"
赵政跪下,任那只枯手在自己脸上游走,声音低而稳:"娘,孩儿不疼。三日后,我带你离开。"
妇人微笑,目光柔软又哀伤:"离开。。。去哪?"
"去没有赵狗的地方。"少年一字一顿,像用牙齿咬断铁链。
出得东厢,天已微亮。赵政带三人潜入后罩楼——这里是质子府库房,亦是邯郸眼线最稀之处。楼内堆满陈旧箱笼,黑夫已先至,正用匕首撬开一只描漆匣,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赵军甲胄。
"屯长巡市,必增岗哨。公子想暗离,只能换身份。"黑夫解释,"质子府每月初五,送柴水入外廓兵营,我们顶替杂役,随车队出城。"
赵政点头,目光却落在另一只更小匣上。撬开,是一只青铜虎符,缺半。少年指腹抚过符上错金铭文,眸色深沉:"赵王以为我不知此物存在,实则我盯了它两年。"
黎川小声问:"虎符能调兵?"
"只能调外廓三百杂卒,但够乱阵。"赵政抬眼,火光在瞳底跳动,"我要他们以为我东逃,实则西走。"
林燕忽觉肩伤没那么疼了——他们正站在历史暗门之前,少年嬴政亲手扳动机关,门后不是康庄,是更深的渊。可箭已离弦,谁也收不回。
楼窗透进晨曦,雪又开始下,细如盐粒。赵政把虎符揣进怀里,回身,看向三人,声音压得极低:
"今日起,质子府是鞘,我是剑,你们做刃口。三日内,我要赵人以为我死;三日后,我要整个邯郸城为我让路。"
他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一道新伤尚在渗血——那是方才妇人咳血,他偷偷划掌接血,只为让母亲喝一口药引。
"同谋们,"少年微笑,齿间血迹殷红,"愿否再赌一次?"
林燕伸手,血掌相击,"啪"一声脆响,像雪里炸开的火星。黎川与林伍同时覆上,四道血纹交错,在灰白晨光里,像一枚无形的印玺,盖在无人知晓的盟约之上。
雪越下越大,覆盖屋顶,覆盖井台,覆盖昨夜屠狗市的血腥。而暗处,有火正悄悄点燃,只等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