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早已看淡世事的青城派掌门盛同方,心中此时也不免一阵恻怛。同样的心情,其余辈分较高的武林中人心里也是一样,对李琅轩生出爱才之心的同时,却眼看着他满身是血,生命力不断消减而无可奈何。
崆峒派晁正志早已倒退数步,看着插在李琅轩背部的月牙铲,不断自语:“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李师侄……”懊悔之情溢于言表,如果是李师侄的话,至少他会坚持查清楚再动手。果然……是他们八派对邀月教的偏见太过深重了么……
也许是回光返照,渐渐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的李琅轩,忽然微微睁开了眼,喘息着勉强唤了诸掌门一声:“师父,师伯,师叔……”
“琅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掌门还是很想像往常般斥责他,却终究忍住了,甚至连他仍紧紧抱着那魔教教主,都忍住了没有分开他们。
李琅轩此刻倚着玉微澜时的神情,太像许多年前处于弥留之际的师弟,也太像他那失踪许久的女儿。
那个爱上魔教女,又为了八派与邀月教的宿仇而抛弃她,却在之后的十多年里为之后悔,在得知她的死讯没多久也随之亡故的李师弟。在他最后的时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忆,也露出了这种满足的神情说:“这一刻,我只想随她而去,这于我是种解脱……”
那个月夜,为魔教护法离家出走的女儿也是用这样的表情,满足而愉悦地对他说:“父亲,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你永远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但那不代表它不存在。总有一天,那些无谓的仇怨都能因此被化解,我希望到那一天,我们能一家人团聚在一起。”
他曾经无法容忍这种为了感情而轻视师门的行为,但是当再一次看到这样的神色,他却忽然有了种崩溃的感觉,好像从前那些坚持了许久的东西,终于被那不断掀起的潮涌,拍击出了一个缺口。
李琅轩喘息了会儿,终于积聚到了说话的力气,轻声道:“如果邀月教和八派的仇怨一定要做个了结的话,我希望能在今日终结……用我的命……够不够?”
他希冀恳求的眼神扫过诸位掌门,最后落在苏掌门身上,强提一口气道:“我怀里的女子,今年不过才十九岁……至今未曾害过一条人命。难道前人犯下的罪业……就定要让一名无辜少女背负,为此赎一生的罪……而不得像普通女子那般生活吗?”
苏掌门握着李琅轩的手,输送了一道真气过去,试图替他延命,此时方恨自己为何没有带上能救命的培元丹。
“师父……”李琅轩嘴角又淌出几口血,微微摇头。
早已在之前就没好好调理过身体,又在之后疯魔般寻找玉微澜的那段日子里,耗尽了最后一点健康,他心知自己已经油尽灯枯,不可能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此时他只希望,怀里的玉微澜能好好活下去。他要为她争取活下去的希望。
苏掌门的眼眶有些湿润,他也看出了自己弟子此时是强撑着一口气。
回望了诸掌门的神色,紧紧握着弟子的手,苏掌门沉重地点了下头:“师父允你……”
李琅轩被血洇红了的唇轻轻弯起,似乎想微笑,却终究连微笑的力气都没了。
他只能就着靠在玉微澜肩头的姿势,声音极轻极轻:“以后,你出门在外,不用再怕被人识**份……明年花灯节……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镇上看灯……”
从李琅轩在自己怀里受伤开始,玉微澜脑中就空白一片,失去了思索的能力,只是被他抱着浑身发抖地感受他生命力逐渐减弱,四周不管发生什么都好像隔了一层雾,看不清听不清。但李琅轩此时的话却传进了她的耳中。
她身子一震。原来他一直都记得,有一年花灯节,路过城镇时,她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远远地望着街头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却不敢走进去。只因为那里也有许多八派弟子正在赏灯。
他一直都记得……可是他却总是顾虑重重,想爱却不能好好爱,因为心上人的仇敌是他的师门,想孝敬师门又没法好好孝敬,因为他爱上了师门的仇敌……他总想着去调和其间的矛盾,最终却将好好的人生走到了这一步。今日是他在以为再也寻不到她后,所能找到的最好的解脱方式……
似乎有什么湿润的东西从玉微澜眼角滑落,落在李琅轩脸上,透明晶莹。他努力睁开眼,看到了泪流满面的玉微澜,震动了下:“你流泪了……”
玉微澜摇摇头,抹去脸上的泪水,慌乱地放开他,从自己怀里找出了一堆的药丸,悉数塞进他嘴里,双手颤抖间,许多药丸滚落地面。
“没用的……”李琅轩摇摇头,目光有些散乱,但嘴角却带着欣慰的笑。
他一直都记得她曾发誓不会做流泪这种没有意思的事情,但此时她却为自己哭了,自己终究在她心里占据了一些位置,也算值了……
“我想起来了!我看到过她!”莺歌突然的尖叫声打破了这一片悲戚中,她惊骇地指着玉微澜,“上次,你不是被我喂了那种药丢给了个乞丐?为什么你还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你竟然会是邀月教主?”
莺歌竟在这样的时候,想起了那桩事,还自己说了出来。周围众人虽然不知她话中的意思,但纷纷皱起了眉头。峨眉怀淞师太已出言呵斥:“莺歌,你要做什么!”
玉微澜眼底掀起暗潮。如果当时不是遇到秦卿,自己今日还会不会在这里确实是个未知数。
但她此时实在没有心情去收拾这个内心丑恶行事鲁莽蠢笨的八派女弟子,在众人或不解或惊讶的眼神里,她只是淡淡道:“是啊,我还好好地活着,没有如你想象那般活得卑贱如泥土,叫你失望了。”
“莺师妹,你说什么?你对她做过些什么?”一旁目睹兄长为救自己而命在旦夕的李琅玉,本也颓丧地立在一旁,闻言他突然脸色一变,狰狞地望向叫嚣不停的莺歌。
莺歌从未见过这样表情的李琅玉,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一眼望见站在人群间的燕语,慌不择言地指着燕语道:“是燕师姐,那天是大师姐跟踪了大师兄,回来告诉我大师兄要跟一个女人远走高飞。她还给了我一袋药,帮我出主意,说只要把那女人解决了,大师兄就会继续留在八派,我就还有机会。都是她的主意!”
“她胡说!”一向隐在莺歌身后的燕语,见众人看向自己,也慌了忙走出来辩解道,“玉儿师兄,你要相信我,我怎么会好端端帮莺歌去害别人?”
“你想抵赖!”莺歌听到她否认,顿时凸瞪着眼睛,指着她大声道,“你一直说你喜欢天下第一美男子秦卿,但是却有次在追杀邀月教主途中,意外发现秦卿竟然带着个女人到处躲避着什么。你小心跟踪他们,结果差点被发现,但是记下了那女人的身形。那天也是你告诉我,那个女人极有可能就是大师兄要与之一起离开的人,因为你发现她们的身形别无二致。燕师姐你一向在记住别人身形方面有特长,若非你如此说,我又怎么会深信不疑?”
燕语这方面确实极擅长,也因此之前八派追剿邀月教时,常常将她派出去。再加上她平日虽然同莺歌交好,但熟知她的人都知道她为人阴险,常做背后捅人的事。此时众人看向她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深思。
在这样的目光下,燕语有些失了方寸,慌张地上前与莺歌继续辩解,几乎与其面目扭曲地打起来。
这样丑恶的画面,叫八派中的长辈们突然感到羞愧和难堪。魔教妖女正在拼命救他们的弟子时,身为同门的她们却在天下豪杰面前毫无形象地激烈争吵。
这就是他们精心教导出来的弟子。
本已气息微弱的李琅轩,此时似乎受了刺激般,又睁开眼紧紧盯着玉微澜的表情:“是不是……与你那日后便消失……有关……”他喘息着,看向玉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