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次,崇祯六年癸酉春间卧子作品中,颇多有为河东君而作之痕迹。盖河东君已于崇祯五年壬申冬,由苏州迁至松江矣。兹不欲多所移写,惟录此年春间最有关之两题,并取其他诸首中语句,略论之如下。
《陈忠裕全集》一五《陈李唱和集·补成梦中新柳诗(七律)》云:
春光一曲夕阳残,金缕墙东小苑寒。十样纤眉新斗恨,三眠轶女正工欢。无端轻薄莺窥幕,大抵风流人倚栏。(自注:“二语梦作。”)太觉多情身不定,莫将心事赠征鞍。
寅恪案:卧子此诗乃为河东君而作,自无疑义。今唯唤起读者注意一事,即后来河东君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十二月二十六日迎春日与牧斋泛舟东郊后,所作之《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七律)》(见《东山酬和集》一)“此去柳花如梦里”及“东风取次一凭栏”等句与卧子此诗有关,俟后详论。卧子此时眷恋河东君如此,岂所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者耶?
《陈忠裕全集》一九《属玉堂集·青楼怨(七绝)二首》云:
灯下鸣筝帘影斜,酒寒香薄有惊鸦。含情不语春宵事,月露微微尚落花。
紫玉红绡暖翠帷,夜深犹绾绿云丝。独怜唱尽金缕曲,寄与春风总不知。
寅恪案:此题虽列在《属玉堂集》中,然其后第七题为《渡江》,有“落叶纷纷到玉京”及“北雁背人南去尽”之句,第八题为《江都绝句,同让木赋》,故知《青楼怨》乃在崇祯六年癸酉九月卧子偕宋徵璧赴京会试以前,大约是六年春季所赋。此题二首虽是摹拟王龙标之体,然第一首有“影”字,第二首有“怜”字,则其为河东君而作可无疑也。《陈忠裕全集》一五《陈李唱和集》又有《春游(七律)八首》,其中多有“云”字,又有“杨”“影”等字,此八首既是绮怀之作品,复载河东君之姓名,则卧子此时之情绪可以想见也。同书一九《陈李唱和集·清明(七绝)四首》之三云“今日伤心何处最,雨中独上窈娘坟”,可与河东君《戊寅草·寒食夜雨十绝句》之五云“想到窈娘能舞处,红颜就手更谁知”互相证发,则其为河东君而作,抑又可知。前论宋让木《秋塘曲》时,已及之矣。又,《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梦中吹箫》云“鄂君添得兰桡恨,近过扬州明月桥”,及《至后三首》之三云“梦回午夜人如玉,春到江东花满城”,并同书十《属玉堂集·寒夜行兼忆舒章(七古)》云“颇思归拥春风眠,十三雁柱秦筝前”等句,皆卧子崇祯六年往北京会试途中及抵京所作。其在扬州阅女而不当意,(李雯《蓼斋集》二五有《卧子纳宠于家,身自北上,复阅女广陵而不遇也。寓书于予道其事,因作此嘲之(七律)》云:“茂陵不与临邛并,更语相如莫浪求。”寅恪案:舒章诗用《西京杂记》三“〔司马〕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之故实,可以参证。此临邛即卓文君,殆目河东君而言。若指张孺人,则恐过于唐突矣。)故尤眷想河东君不去于怀,即前引舒章诗所谓“知君念窈娘”者也。
复次,六年冬更有可注意之诗一篇,移录于后。
《陈忠裕全集》七《属玉堂集·寒日卧邸中,让木忽缄腊梅花一朵相示。此江南篱落间植耳,都下珍为异产矣。感而赋之(五古)》云:
天寒岁方晏,朔土风无时。有客驰缄素,中更尺一辞。室迩人则远,何以寄乖离?启缄灿孤英,炯然见寒姿。问谁植此卉?戚里扬葳蕤。温室张锦幕,玉手云所私。常因清风发,怀佩慰朝饥。紫萼摘玄鬓,金屋分香褵。我家大江南,落树冰霜枝。缅想山中人,日暮对樊篱。丰容貌丘壑,冉冉羞华滋。一朝媚帝里,婉娈先春期。微物欣所托,令人长相思。
寅恪案:此篇前一题为《杂感》。其第二首有“仲冬日易晦”之句。知此篇乃崇祯六年冬卧子偕宋徵璧旅居京师,待应次年春会试之时所作。篇中所言,大约因宋氏缄示帝里之腊梅为玉手所私、金屋所分者,遂忆及江南故乡,感物怀人,不觉形诸吟咏耳。殊可注意者,此篇之后即接以《旅病》一题。综观卧子《集》中,凡关涉河东君离情别绪之作,其后往往有愁病之什,俟后论之。兹即此一端而论,亦足见卧子乃“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者(见《世说新语·任诞类》“王长史登茅山”条)。然陈、杨因缘卒不善终,谁实为之,孰令致之,悲夫!
今检河东君《戊寅草》,崇祯六年所作之诗词颇不少,其与卧子有关者,古诗、乐府及词,则俟后论之;诗则有明显证据如《寒食雨夜十绝句》与卧子《陈李唱和集》中《清明四绝句》之关系等,前已论及,兹不复赘。其他诸诗,读者可取两人所作,其时间及题目约略相近及类似者详绎之,中间相互之影响,亦能窥见也。
崇祯七年甲戌春卧子会试下第归乡后,既不得志,自更致力于文字。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七年甲戌”条云:
春,复下第罢归。予既再不得志于春官,不能无少悒悒,归则杜门谢客,寡宴饮,专志于学矣。是岁作古诗、乐府百余章。
但检卧子此年所作其绮怀之篇什,明显为河东君而作者颇多。又取河东君《戊寅草》中古诗、乐府与卧子此年所作,其题目相同者亦复不少。然则卧子之古诗、乐府仍是与河东君有关也。兹略论述之于下。
卧子《属玉堂集·拟古诗十九首》(《陈忠裕全集》七),河东君《戊寅草》首载《拟古诗十九首》。今检《戊寅草》诸诗排列次序,大抵依作成之时间先后。河东君崇祯六年后所作诗,反列于《拟古诗十九首》之后者。盖自昔相传《古诗十九首》为枚乘所作。《昭明文选》亦因袭旧说,列之于李陵之上。其意实推之为五言之祖(参《文选》二九《古诗十九首》李善《注》)《河东君集》首载《拟古诗十九首》者殆即斯旨,非以作成之时间在崇祯六年以前。然则陈、杨两人《集》中,同有此题,明是同时所作,即崇祯七年所作也。此外可决定两人乐府、古诗皆在七年所作者,有《长歌行》《剑术行》。兹择录卧子《长歌行》与河东君《剑术行》于后,聊见两人酬咏相互之关系云尔。
卧子《长歌行》(《陈忠裕全集》四《属玉堂集》)云:
绮绮庭中树,春至发华滋。迟我羲和驾,念子好容姿。秋风不能待,仍随众草衰。托身时运中,一往各成悲。亮怀千秋志,盛名我所师。
仙人餐沆瀣,肌体何馨香。手持五岳行,下袭素霓裳。携手同一游,尘世三千霜。弱龄好辞翰,宛转不能忘。时诵宝鸿(鸿宝)书,谐戏群真乡。忘言违至道,罚我守东厢。
白云横仲秋,昭昭明月心。清光袭素衣,徘徊露已深。明灯鉴遥夜,宿鸟惊前林。所思日万里,临风为哀吟。河梁一闲之,在远不能寻。摘我琼瑶佩,绕以双南金。常恐馨香歇,无时寄清音。畴昔一长叹,使我悲至今。
河东君《长歌行》(《戊寅草》)云:
变瀷谷中翮,霄房有余依。念子秋岩际,炫炫西山微(薇)。绥鸟悲不回,毖草狎轻葳。盛时弄芳色,陷势无音徽。我思抱犊人,翻与幽虫微。
仙人太皎练,华髻何翩然。混遁东蒙文,光策招神渊。登此玄陇朔,读此秘宝篇。玄台拔嗜欲,握固丹陵坚。何心乘白麟,吹妙璚凤烟。灵飞在北烛,八琅弹我前。
夙昔媚华盛,明月琅玕苍。鳞枝发翠羽,双镜芙蓉光。自谓坚绸缪,翔协如笙簧。至今扬玉质,更逐秋云长。薿薿杂花凤,皎皎照绮鸯。朱弦勿复理,林鸟悲金塘。怅矣霜露逼,灵药无馨香。望望西南星,独我感乐方。
杨、陈两人崇祯七年所作近体诗之有相互关系者,择录数题于下。
河东君《五日雨中》(《戊寅草》)云:
苍茫倚啸有危楼,独我相思楼上头。下杜昔为走马地,阿童今作斗鸡游。(自注云:“时我郡龙舟久不作矣。”)兰皋不夜应犹艳,明月为丸何所投。家近芙蓉昌歜处,怜予无事不多愁。
卧子《五日》(《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云:
液池漫漫晓风吹,昌歜芙蓉绿满枝。三殿近臣齐赐扇,六宫侍女尽联丝。采虫玉树黄娥媚,斗草金铺红药宜。莫忆长安歌舞地,独携樽酒吊江蓠。
吴天五月水悠悠,极目烟云静不收。拾翠有人卢女艳,弄潮几部阿童游。珠帘枕簟芙蓉浦,画桨琴筝舴艋舟。拟向龙楼窥殿脚,可怜江北海西头。
卧子《平露堂集》又有《五日(七律)二首》(《陈忠裕全集》一六)云:
繁香杂彩未曾收,五月清晖碧玉楼。丽树浓荫宜斗草,疏帘宿雨戏藏钩。王孙条达萦金缕,小妾轻罗染石榴。自有新妆添不得,可无双燕在钗头。
画槛芙蓉一夜生,吴城雨过百花明。兰香珠幌通人远,麝粉金盘入手成。清暑殿颁纨扇丽,避风台试绛绡轻。遥传烟火回中急,更赐灵符号辟兵。
若取河东君之作与卧子《属玉堂集(中)·五日》第二首相较,则两人之诗所用之韵同,所用之辞语如“阿童游”及“芙蓉昌歜”等亦同,似为两人同时所作。至卧子《平露堂集(中)·五日二首》,第一首“疏帘宿雨戏藏钩”及第二首“吴城雨过百花明”等句,虽与河东君《五日雨中》之题有所符合,但仍疑是卧子崇祯八年之作品。盖“五日”天气往往有雨,或者七年、八年五日皆有雨,而七年特甚耳。牧斋《有学集》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云:
纱縠禅衣召见新,至尊自贺得贤臣。都将柱地擎天事,付与搔头拭舌人。内苑御舟恩匼匝,上尊法酒赐逡巡。按图休问卢龙塞,万里山河博易频。(自注:“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
寅恪案:牧斋卒于康熙三年甲辰五月二十四日。此诗当为此年五日病中感忆旧事而作,距卒前仅二十日耳。夫牧斋平生最快意之事,莫过于遇河东君。故有《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之作。其最不快之事,则为与温、周争宰相而不得,故亦有此作。卧子《五日》之诗言及当日京朝之事,牧斋此诗亦复如此,虽所咏有异,时代前后尤不相同。然三百年前士大夫心目中之人事恩仇、国家治乱之观念,亦可借以推见一斑矣。因并附录于此。
崇祯七年甲戌陈、杨两人作品之互有关系者,除前所论述诸篇外,卧子此年所赋诗中,其为河东君而作者亦颇不少。如《陈忠裕全集》十《甲戌除夕(七古)》略云“去年犹作长安客,是时颇忆江南春。惟应与客乘轻舟,单衫红袖春江水”等,即是其例。兹更录数篇,借此可见卧子钟情河东君,一至于此也。
《陈忠裕全集》一五《属玉堂集·水仙花(七律)》云:
小院微香压锦茵,数枝独秀转伤神。仙家瑶草银河近,侍女冰绡月殿新。捣玉自侵寒栗栗,弄珠不动水粼粼。虚怜流盼芝田馆,莫忆陈王赋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