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三毛自己也明白,父亲陈嗣庆,其实算是个开明宽容的父亲。
但是,她又认为,这开明与宽容,不是欣赏的爱,而是隐忍,只因为是自己的女儿,所以不得不隐忍着她的令人失望、不孝、叛逆。
三毛断定,父亲是从来都不欣赏自己的。特别是在她休学之后,父亲每天下班后,只要看见三毛,都会必然地长叹一口气。那声叹息,成了三毛的梦魇,只要听到父亲回家,就像老鼠躲猫一样地窜回自己的房间,连吃饭,都不肯上桌吃,只让妈妈用托盘搬进房间单独吃。
不上学的孩子总是让父母担忧的。陈嗣庆并不想强迫女儿,但是,却也希望在三毛身上找到些别的天份——让她免去正常读书也可以谋生的天份。
他要求她学钢琴。20世纪60年代,钢琴在台湾比一栋房子还要贵,但是他为了孩子们,硬是将钢琴买了回家。那时,三毛的姐姐陈田心与弟弟陈杰都非常欢喜,认真弹琴学琴,三毛偏偏不和他们一样,她一定要吹黑管,又让父亲去抱了黑管回家,黑管吹不到几天,还是放弃了,又回头学钢琴??这样的折腾,陈嗣庆一句怪责也没有。他一直以为艺术这事情是要引导不可逼迫的,就像另一个儿子陈圣不喜欢乐器,他就鼓励他多看电影,看了电影可以写影评,将来做电影固然不错,而能在十几岁时写写影评赚零用钱,也是很好的事情。三毛弹琴时,不管他多累,他都会在一边打拍子,而三毛在念书时虽然参加过钢琴会演出,但是现在休学后与钢琴做伴成了必然的事情,就开始紧张与排斥,甚至在父亲的拍子声里忘记音准,苍促地按着键,大滴大滴地掉着眼泪。
他要求她背古书,从《古文观止》到唐诗宋词,甚至英文小说??
他有时会告诉三毛:“爸爸工作了一天很辛苦,但是还是愿意花时间来陪你。”他这样说,是想让三毛知道她不是被他放弃的孩子,但是,敏感又自卑的三毛,却在那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都是你让我伤透了心,废尽了力,你是有罪的。
三毛很执着地等待父亲的欣赏,但是,却也苛刻地挑剔着父亲的欣赏。
比如,十九岁时的那次画展。
那天,陈嗣庆有兴致也有时间,主动要求陪女儿一起去西门町。三毛要去西门町的原因是看画展,她的两张油画也在那次的展览中,而且有一张获了铜奖。
她并没有打算告诉父亲这档事情。在她心里,一直以为画画不是自己的天份,只是因为父亲想让她学,又遇上了很好的老师,才能这样坚持下来。
看画展时,陈嗣庆忽然看到了属名“陈平”的油画。他讶异地问女儿:“妹妹,你居然有一张油画挂着嘛!”
三毛有些不好意思,只是笑,也不说什么。
等走到那幅得奖的油画前时,父亲忍不住欣喜,还跑去签名处问小姐,可有颁奖礼,喜形于色的样子等于告诉所有人:这幅画的作者是我的女儿!
终于离开了画馆,他却要请三毛在外面吃晚餐。当他拉着三毛的手过马路时,三毛几乎要哭了。在她心里,与父亲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带着三分的生涩,这种手拉手的温暖,简直是被遗忘的记忆。
陈嗣庆太欣慰,仿佛看到女儿站在满廊的油画里的未来,他第一次和三毛讲起他自己:“爹爹小时候的理想是做运动员??但是有什么理想不敢告诉家里人,家里人说要去念法律,就去念了??你们这一代不同了,你有什么理想可以告诉爹爹??”
那顿饭,三毛吃得很痛苦——因为父亲太慈祥。
慈祥的父亲又一次让她深感自己是有罪的,有罪到,只要她有什么一技之长,他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她没有因为父亲欣赏她的油画而开心,她心里是深深的遗憾:因为她的画,甚至自己都是不能够欣赏的啊。
让父亲欣赏!
这五个字,其实是三毛命里的符,她一路地走,都顶带着这五个字。
肯去念大学,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自己渴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父亲能对多年休学的她有一点点的满意。
那时,顾福生已经离开了台北,他走之前,为三毛介绍了一些朋友,为她启开了一些艺术青年沙龙的大门。同时,三毛还开始去东洋尼龙公司工作,每天将头发挽得高高的,穿着合身的套装短裙蹬着高跟鞋去上班,因为东洋公司是日资企业,她很快就向日籍同事学会了日语。然后还去了广告公司,给广播电台写过很多广告语,如“初恋的滋味——可尔必思”之类??她的生活忽然缤纷热闹起来,赴不完的舞会,聊不完的艺术,她认识了很多人,笑容几乎天天挂在脸上,但是,安静下来时,还是感觉内心空虚。
她将这想法告诉了陈若曦,陈若曦见三毛主动说到空虚,才将心里的话讲给她听。她认为三毛应该多学些东西,她不希望这个有灵气的女孩在玩乐中将青春虚渡掉。陈若曦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可以去投文化学院。三毛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求爹爹帮忙找人说情,她自己给文化学院的校长写了一封信,信里恳切地讲了自己的休学与求学的渴望,她写的时候,并不希冀能被录用,但是第二天就收到了来自校长的亲笔回信。信很短,但是简明扼要——“陈平同学,请速来我校报到。”
父亲和母亲都希望她去念美术系。如果不是美术系,那也得是文学系吧,他们认为三毛在这两个课目上有天份,也有兴趣。他们陪三毛一同去报到,同时,还带着三毛的画作和文章给老师看。但是,三毛选择了哲学。
“为什么是哲学?妹妹。”父亲问她。
她只是对着父亲微笑,为什么是哲学,她心里是有答案的,但是,她不认为父亲能理解她的答案??
长裤在暖气片上慢慢干了起来,手摸去,硬硬的,仿佛被浆过一般。三毛慢慢将长裤用手搓软,心里在默默写着不会给父亲寄出的信:“您一直都支持我。我想画画就找名师,我想弹琴就买钢琴,我说要出国就给我准备美金??我知道您并不理解我的作为,但是,因为我是您的女儿,所以,不理解也会随着我做。我应该感激,但是,却又不做到。爹爹,我渴望的支持不是这样??”
寄出的信,最终也是写了。写自己考得并不满意,还写了自己将会在男友的帮助下继续努力。她有选择地回避事实,有选择地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