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期
自崇祯十四年辛巳夏河东君与牧斋结缡于茸城起,至崇祯十六年癸未冬绛云楼落成时止,将近三年。此期间之岁月,虽不可谓之甚短,但其间仅有两大事可纪。一为河东君之患病;一为绛云楼之建造。河东君之患病约历二年,则又占此期之时间五分之四也。兹请依次言之,并附述钱柳两人谈兵论政之志事。
钱柳结缡后三年间,虽曾一度出游,然为时不久。其余皆属在虞山家居之岁月也。牧斋于《有学集》七《高会堂诗集·茸城惜别》诗中尝自述之。前论钱柳结缡事,已引此诗一节,兹更续引其所述关于此三年者于下。其诗云:
画楼丹嶂埒,书阁绛云编。小院优昙秘,闲庭玉蕊鲜。新妆花四照,昔梦柳三眠。笋迸茶山屋,鱼跳蟹舍椽。余霞三泖塔,落日九峰烟。
寅恪案:牧斋所述乃总论此三年者。今更就其作品及其他材料中,有关此时期之事迹论述之,略见当时柳钱两人婚后生活之一斑云尔。
《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燕誉堂秋夕》云:
雨过轩窗浴罢时,水天闲话少人知。凭阑密意星娥晓,出幌新妆月姊窥。斗草空阶蛩自语,采花团扇蝶相随。夜来一曲君应记,飒飒秋风起桂枝。(自注:“非君起夜来。柳恽诗也。”)
寅恪案:《初学集》此题之前,《催妆词》之后,仅有一诗。其题为《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世俗相传观音诞辰为六月。田国戚之渡南海谒普陀,当在此际。其还朝向牧斋索诗,亦应在七月。牧斋诗题所谓“秋夕”之“秋”,即指初秋而言。牧斋此诗当与《李义山诗集(中)·楚宫二首》(第一首为七绝,第二首为七律)有关。(《才调集》六选第二首七律,题作《水天闲话旧事》。)盖“水天闲话少人知”及“出幌新妆月姊窥”等辞,固出玉谿诗第二首,而义山第一首“朝云暮雨长相接,犹自君王恨见稀”两句之意,实为牧斋诗旨所在。虽赋诗时间距茸城结缡之日似逾一月,然诗中无牢骚感慨之语,故可视为蜜月中快心得意之作。至牧斋此诗七、八两句及其自注,则第三章论河东君《梦江南词》第三首“端有夜来风”句,已详言之,自可不赘。但河东君之词,乃为卧子而作者,在牧斋方面言之,河东君此时甚不应记及文畅诗也。一笑!
《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云:
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追思贳酒论兵日,恰是凉风细雨前。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
寅恪案:此诗于第一章拙诗序中,已引其一部分,并略加考证。牧斋此诗首二句“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之语,据瞿九思《万历武功录》一一《奴儿哈赤列传》略云:
奴儿哈赤,故王台部也。(参同书同卷《王台列传》。)后叛走建州,带甲数千人,雄东边,遂为都指挥。始王台时,畏德,不敢与西北诸酋合。久之,卜寨那林起,常窥隙,略我人畜。给谏张希皋上书,以为奴儿哈赤旁近北虏恍忽大,声势相倚。恐卜寨那林孛罗一旦不可知(参同书同卷《卜寨那林孛罗列传》),东连西结,悉甲而至边,何以为备。是岁万历〔十六年〕戊子也。
则自万历十六年戊子至天启元年辛酉,牧斋作《浙江乡试程录》中《序文》及《策文》第五问时,为三十三年。若不如此解释,则《燕誉堂话旧事诗》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上距万历十六年戊子为五十三年,与情事不合矣。检此诗后即为“中秋日携内出游”之题,故知其作成,约在中元以后、中秋以前,“恰是凉风细雨”时候也。牧斋争宰相不得,获罪罢归。其政敌多以天启元年浙江乡试之钱千秋关节一案为借口。此案非本文范围,不须考述。但就牧斋诗旨论之,虽以国事为言,实则诗中所谓“庄周说剑篇”,即指其《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当牧斋天启元年秋主试浙江,作此谈兵诸篇时,其凉风细雨之景物,亦与崇祯十四年秋夕在燕誉堂共河东君话及旧事,并简旧文时相似也。牧斋于此年三月闻阳羡再召之讯,已知不易再起东山。畴昔之雄心壮志,无复表现之机会,唯有独对闺阁中之梁红玉,发抒其感愤之意耳。然则此诗虽以“东虏游魂”为言,实是悲叹个人身世之作也。
又《有学集》四八《题费所中山中咏古诗》云:
近以学者摛词掞藻,春华满眼。所中独好谈《握奇》八阵兵农有用之学。《山中咏古》,上下千载得二十四人,可以观其志矣。余少壮而好论兵,抵掌白山黑水间。老归空门,都如幻梦。然每笑洪觉范论禅,辄唱言杜牧论兵,如珠走盘,知此老胸中,尚有事在。所中才志郁盘,方当不介而驰,三周华不注,何怪其言之娓娓也。昔人有言:“治世读《中庸》,乱世读《阴符》。”又云:“治世读《阴符》,乱世读《中庸》。”此两言者,东西易向,愿所中为筮而决之。
寅恪案:牧斋此文作于南都倾覆后,仍从事于复楚报韩活动之时。但文中“余少壮而好论兵,抵掌白山黑水间”之语,则指《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而言,故移录于此,以供读此诗者之参证。
《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云:
绿浪红阑不殢愁,参差高柳蔽城楼。莺花无恙三春侣,虾菜居然万里舟。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帘蛱蝶上钗头。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轻桡**漾缓清愁,恰似明妆上翠楼。桂子香飘垂柳岸,芰荷风度采莲舟。招邀璧月成三影,摒当金尊坐两头。便合与君长泛宅,洞房兰室在中流。
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云:
秋水春衫憺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多情落日依兰棹,无藉轻云傍彩舟。月幌歌阑寻麈尾,风床书乱觅搔头。五湖烟水长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
素瑟清尊迥不愁,柂楼云物似妆楼。夫君本自期安桨,(自注:《有美诗》云:“迎汝双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可怜明月将三五,度曲吹箫向碧流。
又,张山**所辑《虞初新志》五有徐仲光芳《柳夫人小传》,无甚史料价值,但其中述钱柳婚后互相唱和一节,则颇能写出当时实况,故附录于此。其文云:
柳既归宗伯,相得欢甚,题花咏柳,殆无虚日。每宗伯句就,遣鬟矜示柳。击钵之顷,蛮笺已至,风追电蹑,未尝肯地步让。或柳句先就,亦走鬟报赐。宗伯毕力尽气,经营惨淡,思压其上。比出相视,亦正得匹敌也。宗伯气骨苍峻,虬松百尺,柳未能到;柳幽艳秀发,如芙蓉秋水,自然娟媚,宗伯公时亦逊之。于时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云。
河东君自赋中秋日诗后,其事迹在崇祯十四年冬季之可考者,为偕牧斋出游京口一事。前论牧斋为《汉书》事与李孟芳书时,已略及此问题,兹更详考之于下。
《初学集》二十上《东山诗集三·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偶逢客酒浇长至,且拨寒炉泥孟光。抚髻一灯还共照,飞蓬两鬓为谁伤。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
附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却怜镜里丛残影,还对尊前灯烛光。错引旧愁停语笑,探支新喜压悲伤。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
寅恪案:牧斋诗结语云:“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盖所以温慰河东君之愁病,情辞甚真挚。河东君报以“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之句,并非酬答之例语,而是由衷之实言。
考河东君本是体弱多病之人。检《陈忠裕全集》一五《陈李唱和集》载有卧子于崇祯六年癸酉秋季所赋二律。其题序云:
秋夕沈雨,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
及《耦耕堂存稿》诗中载有孟阳于崇祯九年丙子夏季所赋《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七律)》。其第四、第五二句云:
愁似横波远不知,病起尚怜妆黛浅。
并观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一一通云:
二扇草上,病中不工。书不述怀,临风怅结。
第一三通云:
齐云胜游,兼之逸侣;崎岖之思,形之有日。奈近羸薪忧,褰涉为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