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期04
《西溪湖水看梅赠吴仁和》云:
(诗略。)
寅恪案:吴仁和者,当时仁和县知县吴坦公培昌也。光绪修《杭州府志》一百二《职官四》“仁和县知县”栏云:
吴培昌,华亭人,进士。〔崇祯〕十一年任。
胡士瑾,贵池人,进士。〔崇祯〕十五年任。
又,《陈忠裕全集》一六《湘真阁集·寄仁和令吴坦公(七律)》,题下附考证可互参。卧子《寄坦公》诗,有句云:
常严剑佩迎朝贵,更饬厨传给隐沦。
可谓适切坦公当日忙于送往迎来之情况。若牧斋者,以达官而兼名士,正处于朝贵隐沦之间,宜乎有剑佩之迎、厨传之给也。
《横山题江道闇蝶庵》云:
疏丘架壑置柴关,冢笔巢书断往还。尽揽烟峦归几上,不教云物到人间。萧疏屋宇松头石,峭茜风期竹外山。莫殢蝶庵成蝶梦,似君龙卧未应闲。
寅恪案:江道闇本末未详,俟更考。但检马元调《横山游记》(下引各节可参光绪修《杭州府志》三十《古迹》载“横山草堂”条及所附江元祚《横山草堂记》)卷首崇祯十年夏五月《自序》略云:
武林余所旧游,未闻有横山焉者。今年春偶来湖上,一日梦文陆子历叙此中读书谈道之士,为余所未见者六七人。余因请六七人室庐安在?梦文谓诸子近耳,独江道闇邦玉在黄山深处。然言黄山,不言横山。(寅恪案:江元祚文云“黄山旧名‘横山’,土音呼‘横’为‘黄’,遂相传为‘黄山’”等语,可供参证。)
同书“楼西小瀑”条云:
返乎竹浪〔居〕,而道闇适自城中归蝶庵。亟来晤,相见恨晚。抗言往昔,谈谐间发,极尔清欢,夜分乃歇。
同书“白龙潭”条云:
〔四月〕廿八日早起即问白龙潭,邦玉谓草深竹密,宜俟露晞。乃先走蝶庵,访道闇。蝶庵者,道闇藏修精舍,径在绿香亭外。沿溪得小山口,绿阴沉沉,编荆即是。秀竹千竿,掩映山阁。历磴连呼,衡门始豁。升堂坐定,寂如夜中,仰看屋梁,大字凡四,“读书谈道”。心胸若披,乐哉斯人,饮水当饱。
同书卷末载崇祯十年丁丑小寒日勾甬万泰《跋》略云:
自邦玉氏诛茅结庐,一时名流多乐与之游,而人始知有横山。会同人江子道闇挈妻子读书其中,因得偕陆子文虎〔彪〕策杖从之。
可知江道闇为杭州名士无疑,而马氏游记关于蝶庵之叙述,尤可与钱诗相印证也。至马、万二氏所言之邦玉,或即作《横山草堂记》之江元祚。但牧斋此次游横山之诗什,不及邦玉之名与其园林之胜,殊不可解。今亦未悉其本末,并与道闇之关系,当再详检。
光绪修《杭州府志》三三《名胜门》“西溪探梅”条云:
由松木场入古**溪,溪流浅狭,不容巨舟。自古**而西至于留下,并称“西溪”。曲水周环,群山四绕。名园古刹,前后踵接,又多芦汀沙溆,重重隔断,略彴通行,有舆马不能至者。其地宜稻宜蔬宜竹,而独盛于梅花。盖居民以为业,种梅处不事杂植,且勤加修护,本极大而有致。又多临水,早春时沿溪泛舟而入,弥漫如香雪海。
沈德潜等辑《西湖志纂》一三《西溪胜迹门》云:
西溪溪流深曲,受余杭南湖之浸,横山环之,凡三十六里。
牧斋留滞杭州时间几达一月之久,其踪迹似未越出西溪横山之区域。号为赏花,实则怀人。于无可奈何之际,当亦寻访名胜,愁对隐沦。凡此诸人诸地,并不能惊破其罗浮酣梦也。
钱氏此次之游杭州,共得诗九首。直接及间接有关于梅花者,凡六首。其中二首,一为当地寺僧,一为当地官吏而作,可不计外,余四首实皆为河东君而赋也。观梅之举,本约河东君同行,河东君既不偕游,于是牧斋独对梅花,远怀美人,即景生情,故此四首咏梅之作,悉是河东君之写真矣。
《东山酬和集》二牧翁《西溪永兴寺看绿萼梅有怀》(寅恪案:《初学集》一八此题下多“梅二株蟉虬可爱,是冯祭酒手植”十三字)云:
略彴缘溪一径斜,寒梅偏占老僧家。共怜祭酒风流在,未惜看花道路赊。绕树繁英团小阁,回舟玉雪漾晴沙。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萼绿华。
河东《次韵永兴看梅见怀之作》云:
乡愁春思两欹斜,那得看梅不忆家。折赠可怜疏影好,低回应惜薄寒赊。穿帘小朵亭亭雪,漾月流光细细沙。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领芳华。
寅恪案:《西湖志纂》一三《西溪胜迹门》“永兴寺”条引《西湖梵隐志》(参光绪修《杭州府志》三五《寺观二》“永兴寺”条)云:
明万历初冯梦桢太史延僧真麟新之。手植绿萼梅二本,题其堂曰“二雪”。
然则杭州之梅花,以西溪永兴寺冯具区所植之绿萼梅为最有名。牧斋此次游杭州看梅,历时颇久,而多在西溪者,即由于此。何况汪然明别墅亦在此间。赏今日梅花之盛放,忆昔时美人之旧游,对景生情,更足增其诗兴也。夫古来赋咏梅花之篇什甚多,其以梅花比美人者,亦复不少。牧斋博学能诗,凡所吟咏,用事皆适切不泛,辞意往往双关。读者若不察及此端,则于欣赏其诗幽美之处,尚有所不足也。上录七律所用故实,初视之亦颇平常,不过《龙城录》“赵师雄罗浮梦事”并苏子瞻和杨公济《梅花诗》(见《东坡集》一八《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及《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及高季迪《梅花诗》(见高启《青丘集》一五《梅花(七律)九首》之一)等出处耳。但细绎之,则《龙城录》中云:
赵师雄于松林间,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寅恪案:今所见《龙城录》,诸本皆作“女人”,惟佩文斋增补阴氏《韵府群玉》十《厌韵》,“梅”下引《龙城录》,“女人”作“美人”。疑阴氏所见本作“美人”也。)
及高诗“月明林下美人来”之句,皆以昔时“美人”两字之古典,确指今日河东君之专名。其精当不移有如此者。又前论牧斋《冬日同如是泛舟》诗“莫为朱颜叹白头”句,引顾公燮《消夏闲记》等书,足征河东君皮肤之白。永兴寺冯开之所植之双梅,乃绿萼梅,故署其堂曰“二雪”。凡梅之白花者,其萼色绿。范成大《范村梅谱》“绿萼梅”条(见涵芬楼本《说郛》七十并参博古斋影印《百川学海》本)云:
绿萼梅,凡梅花跗蒂皆绛紫色,惟此纯绿。枝梗亦青,特为清高。好事者比之九疑仙人萼绿华。京师艮岳有萼绿华堂,其下专植此本。人间亦不多有,为时所贵重。
故牧斋取此眼前相对之白梅,以比远隔他乡美人之颜色,已甚适切。复借永兴寺之绿萼梅,以譬《真诰》中神女之萼绿华(见《真诰》一《运象篇第一·萼绿华诗》),即河东君,尤为词旨关联,今古贯通。牧斋此诗“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萼绿华”两句,可谓言语妙绝天下矣。抑更有可论者,“新妆”二字亦有深意,李太白诗(见《全唐诗》第三函李白四《清平调词三首》之二)云: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据顾云美《河东君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