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案:此诗作成当在弘光元年春暮或即酬答卧子《念奴娇·春雪咏兰》词亦未可知。盖两人诗词中其语意可以互相证发也。检《陈忠裕全集》二六《宋尚木诗稿序》云:
予与尚木同里闬称无间,相倡酬者几二十年。自予治狱东土,而尚木往来旧都,盖四五祀不数见也。今上定鼎金陵,而两人皆以侍从朝夕立殿上,退则各入省治事。诸公相过从报问,忽忽日在桑榆间矣。予既废笔墨,而尚木亦未见所谓吟咏者。及予请急东归,明年尚木以奉使过里门,则出新诗数卷见示。
及嘉庆修《松江府志》五六《宋徵璧传》云:
宋徵璧,字尚木,华亭人,懋澄子。初,在几社中名存楠。崇祯十六年进士,授中书,充翰林院经筵展书官,奉差督催苏松四府柴薪银两,未复命,以国变归里。
颇疑尚木将往苏松四府督催柴薪银两时,先以此诗柬大樽,故第六句有“南浦扁舟问采莼”之语。“南浦”指松江而言。第八句“可容觞咏倦游人”之“倦游”,出《史记》一一七《司马相如传》“长卿故倦游”。裴骃《集解》引郭璞曰:“厌游宦也。”《汉书》五七《司马相如传》王先谦《补注》曰:“倦游谓游宦病免而归耳。言其曾为官也。”葵园即袭用景纯之解,而不著其名。尚木以长卿自比,谓将因奉使归里也。宋氏赋诗之时,当在弘光元年暮春。其至松江,以所作诗稿示卧子,属为之序,未及复命,而南都倾覆矣。尚木此诗所言,可与卧子所作《宋尚木诗稿序》所述两人同在南都供职时事相印证。故《尚木诗题序》所言,即崇祯十七年甲申六月望后至八月十一日间陈、宋两人之情况,读者不可误会,以为尚木赋此诗时之事也。《尚木诗题序》中引卧子之语,出《杜工部集》十《奉答岑参补阙见赠(五律)》第一联。盖是时尚木任中书舍人,卧子任兵科给事中,正与杜、岑当日情事符合。详见诸家杜诗注,不须赘述。尚木答语出《文选》二四陆士衡《赠从兄车骑(五古)》,其诗云:
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翩翩游宦子,辛苦谁为心。仿佛谷水阳,婉娈昆山阴。营魄怀兹土,精爽若飞沈。寤寐靡安豫,愿言思所钦。感彼归途艰,使我怨慕深。安得忘归草,言树背与衿。斯言岂虚作,思鸟有悲音。
尚木诗语意全从士衡此篇得来,故不避钞胥之嫌,特移录之,并以见几社名士之熟精选理及玩习盛唐诗什之一斑也。
当南都钱柳得意之际,河东君男性旧友如李存我、宋尚木二人确有相与往来之事迹,陈卧子是否亦有一见之机缘,尚待研考。其他男性故交,更不易详知矣。至女性朋辈,则据前引牧斋《赠黄皆令序》中“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拏,柰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仓皇”等语,知皆令自弘光元年正月至五月必在南都留宿礼部尚书署中,为河东君之女伴兼作牧斋之清客。或者钱柳崇祯十七年甲申秋季就南宗伯任时,皆令即已随行。若不然者,皆令仿效程孟阳至常熟伴牧斋度岁之成例,亦至南都伴河东君度岁。今以缺乏资料,无从详考。但有可注意之一事,即皆令留居钱、柳家中,河东君璧还问郎玉篆之际,能否从青琐中窥见是夕筵上存我及牧斋并诸座客之面部表情如何耳。一笑!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都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
同治修《苏州府志》八八《沈明抡传》云:
重刻雍正修《河南通志》五二《选举二》“明天启五年乙丑科余煌”榜载:
王之晋,宝丰人,给事中。
寅恪案:云美特记南都倾覆时河东君欲自沉,并劝宗伯死一事,备列人证,所以明其非阿私虚构,有类司马温公撰《涑水纪闻》之体,故吾人今日可以信其为实录也。复次,顾公燮《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
宗伯暮年不得意,恨曰:“要死,要死。”君叱曰:“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柳君亦女中丈夫也哉!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原注:瞿本有“牧翁”二字。一本“牧翁”下有“抱”字),持之不得入。是时长洲沈明抡馆于尚书家,亲见其事,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原注:一本有“而戏语”三字)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寅恪案:《消夏闲记》及《牧斋遗事》所记,与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且秦淮河复在南都,虽略异顾氏所述,颇亦可信。至若《蘼芜纪闻》引《扫轨闲谈》云:
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
则尚湖、西山皆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时间、地域实相冲突。此妄人耳食之谈,不待详辨。
关于牧斋北行,河东君独留白下,此时间发生之事故,殊有可言者,兹择录资料略论之于下。
牧斋《投笔集〔遵王笺注〕(上)·后秋兴之三·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八首》之五云:
水击风抟山外山,前期语尽一杯间。五更噩梦飞金镜,千叠愁心锁玉关。人以苍蝇污白璧,天将市虎试朱颜。衣朱曳绮留都女,(寅恪案:《有学集》十《红豆二集》“衣朱”作“衣珠”,非是。盖传写者误以此诗第六句有“朱”字,故改作“珠”。不知昔人作今体诗不嫌重字。观钱柳诸作,即可证知也。)羞杀当年翟茀班。
稿碪今何在,稿碪砆也。问夫何处也。山上复有山,重山为出字,言夫不在也。何当大刀头,刀头有环,问夫何时还也。破镜飞上天,言月半当还也。
其实牧斋喜用此典,不限于第一首,即此首第一句“山外山”,第三句“飞金镜”皆同一出处也。第二句“前期”遵王注云:“谢玄晖《别范安成》诗: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检《谢朓集》中无此诗,此诗乃沈约之作(见“汉魏百三名家集”《沈隐侯集》及丁福保《全梁诗·沈约诗》),遵王偶误记,以沈为谢耳。休文此诗全部语意与牧斋此句有关,遵王仅引两句,未能尽牧斋之所欲言。如牧斋之“语尽一杯”即休文之“勿言一樽”,非引沈氏全诗,则不得其解。兹移录之于下,以见注诗之难也。沈约《别范安成》诗云: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及尔同衰暮,非复别离时。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
牧斋诗第三句,即古乐府“破镜飞上天”之典并寓乐昌公主破镜待重圆之意。遵王注引李白《答高山人》诗“太微廓金镜,端拱清遐裔”为释。“金镜”用字虽同,所指则非也。第四句合用《东坡集》一七《书王定国所藏烟江叠嶂图王晋卿画(七古)》“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句及《全唐诗》第三函李白五《子夜吴歌》中《秋歌》云: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盖当钱、柳分别正值秋季(见顾苓《河东君传》“是秋宗伯北行”之语。又《有学集》一《秋槐集》第一题《咏同心兰四绝句》其四云:“花发秋心赛合欢,秋兰心好胜春兰。花前倒挂红鹦鹉,恰比西方共命看。”此题乃牧斋乙酉秋间北行时别河东君于南京时之作,可为旁证也),“玉关”即李之“玉关情”,且与李之“平胡虏”有关。遵王注太泛,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也。第二联言河东君本无“昵好于南中”之事,即《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并王逸注及洪兴祖补注之意。河东君精通《楚辞》《文选》,又曾在周道登家为念西群妾所谮,几至杀身。今观牧斋诗句,宽广温慰之情,深切如此,其受感动应非常人之比,抑更可知也。第七句“留都女”指河东君。第八句“翟茀班”指王觉斯辈之眷属。谓当日诸降臣之妻皆随夫北行,河东君独不肯偕牧斋至燕都。即此一端,足以愧杀诸命妇矣。
柳姬者与郑生奸,其子杀之。钱与子书云:“柳非郑不活,杀郑是杀柳也。父非柳不活,杀柳是杀父也。汝此举是杀父耳。”云云。真正犬豕犹然视息于天地间。再被□□,再以贿免,其家亦几破矣。己丑春自白门归,遂携柳复归拂水焉,且许以畜面首少年为乐,盖“柳非郑不活”一语,已明许之矣。
王沄《辋川诗钞》四《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三云:
芙蓉庄上柳如绵,秋水盈盈隐画船。夜静秃鹙啼露冷,文鸳常逐野鸥眠。
《荷牐丛谈》三“东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条云:
当谦益往北,柳氏与人通奸,子愤之,鸣官究惩。及归,怒骂其子,不容相见。谓国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节,乃以不能守身责一女子耶?此言可谓平而恕矣。
《牧斋遗事·柳姬小传》(此传上文于第三章论河东君嘉定之游节已引)云:
间有远骋,以娱其志,旋殪诸狴犴不惜也。至北兵南下,民于金陵归款,姬蹀躞其间,聆觱篥之雄风,沐貔貅之壮烈。其于意气,多所发抒云。不再闰而民以缘事北行,姬昵好于南中,子孝廉公恧甚,谋瘗诸狱。民归而姬不自讳,丧以丧夫之礼。民为之服浣牏濡沫,重以厥子为弗克负荷矣。民虽里居,平日顾金钱,招权利,大为姬欢。微吟响答,不啻咽三台之瑞露,咀九畹之灵芝,公诸杀青,以扬厉其事,而姬亦兴益豪,情益**,挥霍飙忽,泉涌云流。面首之乐,获所愿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