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壮青走了,我打开我妈给我的东西,里头有她老人家叫人代笔的一封信,除了家长里短,她告诉我,有人一直在给她寄钱,尤其她生日前收到一笔整钱。
除了吴三妹,还会是谁呢?
我觉得我必须找人说说心里话,不是我和壮青或过强说的那种话,是我必须和信得过的人商量的那种。金鹤这里哪有我信得过的?我又不能跑回山里去。我想,再这么下去,我只能对着墙壁,开始练习和自己说话、跟自己商量事了。
我乘着酒劲跑出阁楼,没一会儿,我站在吴姥姥和葛婆婆面前,两个老太婆张大嘴看着我,我清了清喉咙,问:“找梅姐说话要付钱吗?”
吴姥姥诧然道:“梅姐?”
葛婆婆像只老鸹嘎嘎笑,她拢住自己嘴:“小哑巴要说话?”
我把一张粉红钞票扔在两个人膝盖边,走过去,一把推开了梅姐的门。
梅姐正坐在窗边床沿上梳头,她头发拉直了,发出河流般青光,她转脸斜了我一眼,继续温柔地在长发上抚摩,空气飘来暖暖发香。我把身后门关紧,靠在门背上,看着她。
“找我?干啥?”梅姐冷冷问,这种问法,像个有年纪的女人。
“我媳妇跟人跑了。”我没头没脑地说,“可我又见着她了。”
梅姐的梳子像一只船停在头发上,她慢慢儿地拉直长发,抬头问我:“你还要她?”
她的话像把锥子刺我心,我五官全挤到一块儿,泪水在鼻腔里打旋:“我本想拿把刀割了她!”
“哦?”梅姐拿掉了梳子,头发掉回去,像蝴蝶收了翅膀,“怎么?割不下去?”
我可耻,泪糊了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猛一下打开门,对门外偷听的吴姥姥大喊:“滚!”吴姥姥一屁股蹲坐翻在地。
我关上门,抹掉泪水:“不是割不割的事了。她变了,我找不回人来了!”
我告诉梅姐吴三妹现今的模样,她在哪样楼里上班,跟个城里人一模一样,有外国人罩着她。连跟她说几句话,路上人都得看我,像我是个叫花子。
“原来是这么个故事。”梅姐点点头,把女人用的奇奇怪怪的小瓶小罐收起来,“你还想把她找回来,带回山里去?”
“不。”我想明白了,摇摇头,“我不准备为难她,我只是担心,不知道她的日子难不难?我想能帮上她。”
梅姐摇摇头:“难不难全是她自己选的。驾牛,她已经和你分开了。你懂吗?”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梅姐,梅姐带着那种心疼人的眼色,还在掂量她自己的话。
她说得在理啊!可我不想就这么罢休!“我想给她送点钱。”我低头说。
“送钱?”梅姐笑了。
是啊,我是个可笑的傻瓜。我若有钱,吴三妹还会跑掉?我用点小钱,是想买回她的心?
“可是,我心里终究放不下,老想着老想着,怕她受欺负。”我吐出口闷热而悲苦的气。
“那是把她还当着小妹妹吧?”梅姐含笑。
“你们男人容易上这个当,”她摇摇头,“女人心早就大了,样子还是孩子,骗得你团团转。驾牛,听我一句劝,飞走的雀,就算回门来看一眼,心也早远了。趁早忘记,老老实实另外找一门亲,过上几年,你就好起来了。”
我听了心一凉,却也一松。正发呆,梅姐从抽屉里拿出样东西:“你看,我年轻时候,也这么从一个男人身边跑掉。这是他找着我,给我的东西。”
我大为惊奇,走两步,接手里,手心一凉。我凑窗边亮头里一看,是只玛瑙的蜻蜓。
“他好不容易找着我,干脆利落,就递给我这个,说是留个纪念,转身就走了。这是他家传家的宝物。这男人,让我记了一辈子。”梅姐的眼神远了,从窗口飞出去。
“别没出息。”她叹口气,对我说,“驾牛,你该回去了!”
我从梅姐房里出来,晃晃悠悠跑到外面草坪上,天地仿佛换了颜色,又暗淡,又陌生。梅姐是见过世面的女人,什么样男人她没看透过?什么样女人她又会看不透呢?被她这么一说,吴三妹不再是我山里熟透的吴三妹了,她野了,主要是心长野了,成了大城里头的吴三妹。外国老头不叫她吴三妹,管她叫崔西呢!
“崔西!”我对着柳树大喊了一声,哈哈大笑。我又喊:“崔西!崔西!崔西!”
我不认识崔西,所以,别再装认识。
梅姐要我有点出息!有出息,就没崔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