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等在苦热水店里。现在我爱上了苦热水,拿出三十多块钱,买了一大纸罐,热热地坐着喝,等吴三妹下班从楼里出来。天快黑了,我就不打电话她了,免得她着急。
我想告诉她我爹没死,找着了!我想告诉她关于小孩子的谣言,找到丢失的这些小孩,我就可以拿到用不完的钱!我想告诉她我不能再在城里待了,这人多的地方坏多,我必须要回转山里去!
可是,我心里怦怦直跳,虚慌得不行。吴三妹,她愿意和我一起回山里过日子吗?她软软滑滑地在这附近大街上走,走得比在山路上更像个女人;她皮肤白了、脸光了、眉毛也拔过了,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城里女人了……要说我对她有什么不满,就数拔眉毛这事!我恍然大悟,她之所以神态里不像她了,主要就是拔了眉毛!拔过眉毛的女人就像捋过舌头的八哥鸟,越来越伶俐,会讨巧,会逗人,但就是和过去不一样,找不着过去那种浓浓的味了。吴三妹,没跟我打声招呼就跟老任下山,这我不想去恨她;可没跟我打声招呼就拔了眉毛,拔掉的长不出来,这真叫我恼恨!……
这次等得有点狠,我都担心吴三妹不在楼里,想找个公用电话打给她,又担心跑开去,同她正好错过。我杯子里剩下的苦热水已经成了苦冷水,我终于看见她下楼来。
看见我,吴三妹愣了一下,结果还是高高兴兴地笑了。她挽起我的胳膊:“老在下面猫着我,也不打个电话?”
“院长给过手机,没要。我不会用。”我笑嘻嘻。
“你来得正好,有件喜事要告诉你。”三妹说。
“啥喜事?”
“急啥?我给你庆祝庆祝!”她扯着我到路边等小汽车,“你来了这几回,还没见识见识这大城呢!”
大城的天已经暗了,到处闪烁晶晶亮的彩光牌。吴三妹喊了出租汽车,带我滑过车山车海,到城隍庙耍。九曲木桥,红格子古楼,排队吃小笼包,弄出一身热汗……她说:“不到江边看看可不行,看过外滩,你也算半个城里人,人家就不能瞧不起你。”
还是喊了出租汽车,这次是在高架路上开车,像山里人顺着小溪漂流,周围灯山楼海,普通人家都生火做饭了吧?吴三妹喊我下车,我抬头看见好长一片让我眼花的洋楼,被灯火映得明晃晃;路上好多外国人,手外头一边,就是大江。
靠在石头防波堤上,吴三妹的头发吹在风里流,她说:“驾牛,大山漂亮还是大城漂亮?”
“大山。”我回答。
“大山日子舒心还是城里日子舒心?”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三妹,我找到爹了!”我握住她手,“爹没死!”
三妹浑身一震,看我的那双眼哆嗦起来,泪水一下子盈了眼眶:“驾牛,我知道有这么一天!你们一家团圆……”
“我们一家团圆。”我顾不得周围很多城里人,抱住三妹的肩膀。她的身子总是又柔软又暖热,她是我山里人家不熄的家火。
她推开我:“驾牛,我挣到钱了!我无意中帮公司办了件大事,其实也有你的功劳在里头。公司奖励我一笔钱。我没想到你今天回来,所以昨天拿你名字存了银行。”
我们像城里人那样跑进防波堤上气象楼里的苦热水店,三妹买了苦热水端过来,我们在角落里偎在一起。她把存单悄悄拿出来给我一看,惊得我半天喘不上气:什么大功劳能得这么多钱?
“驾牛,存单你拿着。”她把存单塞给我,“是你的名字,留的也是你的身份证号。”
我刚想推脱,忽然发现她满脸的泪水。我慌了神:“怎么了?你伤心个啥?”
三妹把头一下子扎在我胸口,我闻到她头发上城里人的发香,我犹豫了一下,搂住她。三妹无声地抽泣了一会儿,平静下来。
“有谁欺负你么?”我问。
“没有,”她抬起头,“我只是想起了娘,想起了没有你爹、没有你,也没有我在身边的娘,她一个人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