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赵婉由丫鬟虚扶着进来,不住地咳着。跟随的丫鬟将手里的填漆木盘放在几上,端了白底浅口的云纹莲花瓷碟,递到李清照面前,笑道:“这是我家太君亲自监督制作的桂花金丝枣糕,又暖甜又软乎,晚间吃了也不用担心积食,每天吃上两个,养脾润肺再好不过了。这会子还不凉,就请夫人尝尝鲜吧。”
绿杏、绿萝、银杏忙过来向赵婉见礼,看座,将枣糕接手过来,献给主子。李清照拿了两个,一个递给赵婉,两人入口皆觉惬意。赵婉吃完枣糕,以帕拭嘴,环顾书房,笑道:“这里正房五间,那明间作客厅不算小吧?这两个次间为卧房兼书房,两个梢间住着绿杏及两个孩子,最外的尽间住着银杏、绿萝,那边的抱厦住着几个小厮,这样用着可还方便?”
李清照忙道:“这样很好,也还方便,瞧这书房南北开窗,明亮、透光、通风,样样都好,姐姐最是思虑周全,叫我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听赵婉接连咳嗽,遂紧张道,“姐姐别是感染了风寒,需请位郎中瞧瞧才好。”
橘红色的灯影里,赵婉面色略嫌萎黄、暗淡,叹口气道:“老毛病了,你姐夫生前也是这样。我这些年都不知道吃了许多药,都不见效。这不,见了冷风就又犯了。”
李清照黯然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姐姐休要太过操劳。浩哥儿去温台一带受了锻炼,又有史家的好家风,以后自会前途锦绣。”
赵婉自然明白弟媳的意思,知天命之年,没什么看不破的,只坐在那里沉沉地叹息。冬夜的风破窗而入,一瞬间冷透了所有人的肺腑。
就这样,李清照在婺州史宅住了下来,日子似乎很是踏实,又似乎很不踏实。起初的不适情绪渐渐退却,一切重新开始转动。创作的时候她常常走神,躺在**时郁郁静静的,看着夜晚的月升月落,心里是无底的空洞。月亮一次次地出来,又一次次地隐去。时光从指缝间悄悄流淌,带着涌动的声息,像是流水的哗哗声。
倘是白日,看着窗外的鸟儿扑棱棱地飞,穿过浩渺的天空,她便会想:这鸟儿可是在躲避战火,可是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回想去年以来充满恐惧、悲辛的漂泊、流徙之途,一路仓皇,心惊胆战。所幸今日安顿下来,一定要争取早些完成《金石录)《漱玉词)的创作和版行,给九泉下的明诚一个交代,给自己的余生一个交代。
不久,李清照离开婺州史府,去了衢州。并没有什么借口和理由,只是不愿过多地打扰赵婉。故赵婉问她“可愿清净些”时,她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婺州史府并没有她需要的安静。婺州地界及附近州县的乡绅、土豪、名门贵胄,都不会放弃攀结,少不了来拜见郡太君赵婉,听说这里住着一个易安居士,便要顺道拜访,求得一书一画一字,便引以为荣。赵婉总是陪着前来,陪笑陪话陪茶陪聊,一耽误就是半天,还愧疚误了李清照的时间。也曾为了她安静创作,欲在婺州租赁房子,但被李清照谢绝。
眼看着元旦将至,盘根错节的关系都要往来,偌大的史府将会更加热闹。李清照带着绿杏及两个孩子,另有赵婉分派的两个丫鬟、四个精壮家奴,去了距婺州近两百里地的衢州,住进了衢州史家的一个庄园。庄园里有个桂园,两进大院煞是清幽雅致。看守的老仆将这里收拾得干净利落。老年人喜欢热闹,见了李清照一干人来自然欢喜。
庄园里内外诸事自有分管,也不相扰。对于李清照来说,这真是很清净的一个新年。没有歌舞伎的水袖婉转,没有伶人悠扬的长调,没有宴席上的美味珍馐,没有金人的肆意侵扰,竟有了一份难得的适意和宁静。
毕竟说不上真正的宁静,远方战火未息,勇士们还在厮杀,弟弟还在练兵御敌。但想想那些没吃没穿的流民,那些流浪街头无人收留的乞丐,能得这片刻喘息,有一个不用饿死冻死的冬天,能畅意续作《漱玉词)《金石录),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人生要有取舍,当志存高远,而不能尽做妇人之态悲切踟蹰。当她所追随的王朝支离破碎千疮百孔,她便只有狼狈不堪地四处逃难,也顾不了天下人的耻笑。在受尽颠沛流离之苦的时候,赵婉为她打开了一扇温暖的门,让她喝下了温暖的粥,且让她坐在那里安静地作词。
人生至此,还有什么可埋怨的?无眠的夜晚,她常常拷问灵魂,随着御驾东逃西奔颠沛流离,到底何求?为了明诚遗愿?为了自己无力保护的金石?为了将金石献于皇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自幼所受的儒家六德影响:智、信、圣、仁、义、忠。可大宋内部腐朽,久已呈现溃败之势,皇家也已无家!
想起那些九死一生,那些颠沛流离,她悲酸的同时也心生感激,感谢上苍给她了磨砺意志的契机。非此,她一个被诗意填满的弱女子,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自己有多么坚韧、勇敢、不羁,无法尝试那种千钧一发时与敌抗争的智勇,无法明白守护成功的悲咽与狂欢。她一次次发现,那种喜悦竟丝毫不弱于武士的征服与摧毁。曾经,在无数个流寓的夜晚,她总是独坐窗前,被芭蕉夜雨或月光花影触动沉痛的忧国怀乡之情,作着咏怀辞章。
公元1131年,宋金形势复杂。自金兵南侵,赵构逃走,地方失控,土匪、恶霸盛行,百姓困苦,多沦为匪盗。
正月,洞庭湖农民军首领钟相被杀,杨么等率军继续抵抗官军、又鼎州知州程昌寓以所造车船二十多艘,载水军入龙阳沚江,进攻农民军水寨。农民军诱之入寨,待水落出击,尽缴官军车船,此后屡败官军。
二月风花香软,桂园里已是姹紫嫣红的春天。李清照这日坐在窗下作词: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忽听脚步声响,她抬头看去,银杏拿着书信进来,打着千儿道:“夫人,越州来信。”
李清照命呈上书信,银杏近前恭敬地奉上,在旁侍墨的绿杏笑道:“我猜是舅老爷的吧?”
李清照默默看毕,面色冷凛道:“李迒来信,今年正月,隆祐太后已回銮越州。二月,金人尽取陕西诸地。赵构任秦桧为参知政事,率百官遥拜二帝,免朝贺礼。可叹隆祐太后染病,与明诚当年的症状无异,太医诊遍,不见好转。李迒敬重太后,与我想法一致,怕是遇到庸医,尽开些凉药,可是很要命的!”
绿杏一听,便急道:“这隆祐太后一生坎坷,受尽陷害,却不改初心,以忠于大宋为己任。为保护赵构引开金兵,不惜以身犯险,令人敬仰!不如夫人去越州看她一看吧?”
李清照心思纷乱,推开面前的诗稿道:“如今赵构为太后的病着急上火,诏告天下郎中去越州行在。李迒也正有这层意思,因为明诚之病在前,要我去看上一看,哪怕是提点下那些郎中,也是好的。”
绿杏也将面前砚瓦挪了挪,催道:“那夫人还犹豫什么?没的耽误了太后病情。”
“好吧。”李清照站起来道,“你们快去收拾、打点,明日启程去婺州向姐姐告别,再去越州行在。”
“夫人,要收拾夏天衣装吗?天儿马上就要热了。”绿萝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道。
“全部收拾了吧,咱回越州,还与李迒一家一起住。”
“好啊!”绿杏、绿萝、银杏等三人都拍手笑起来。绿杏接道,“这桂园虽然不差,看园的老仆们也还尽心尽力,但夫人树大招风啊!那些匪盗总来骚扰。上元节竟有人在前院放火,调虎离山偷盗金石,接着又劫走士程,咱们随夫人去寻,又被他们掠去。好则绿萝迷惑了看守偷跑出去,前来衢州看望夫人的木易叔叔和义士们追至匪窝,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李清照仰头看着窗外的远方,怀念往事,无尽感慨。她摸着自己毫不柔软的手掌,既无惋惜,也无后悔。她十分担忧和挂牵隆祐太后的病情,遂赴婺州向长姐赵婉告辞。赵婉听说衢州诸事,不免惊怒、愧疚,听闻她要去越州常住,便刻意挽留了两日,打点赠送诸事已毕,才放李清照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