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低声冷笑:“太祖皇帝由陈桥兵变夺得江山,因此自我朝开国以来就甚忌武将,历任皇帝无不张文弛武。大老爷是个文臣,老爷又习武不精,倒霉事便落到了李迒头上。”
夜半灯下,赵明诚换了常服,将一封书信塞给妻子:“安儿,你快看看李迒的信。”
李清照反复看了几遍书信,对李迒“韬光养晦、低调自保”之类的话想了又想,却听明诚道:“明天就请木易、邹渊、邹润三位英雄解散水魅,另传命各路山寨义军、江湖豪杰,各自安守,不得擅自联络,不得相互走动。此后,但凡义军、江湖人士,我一律不见!”
李清照急扯赵明诚:“金人紧逼,你怎能如此草率行事?凝聚起来的军心,就这么散了?”
赵明诚一掌拍到桌上:“兵力只能遭妒恨、猜忌、招祸。莫如韬光养晦,等待政风扭转。”
李清照想着国势、民情,想着好不容易集聚的抗金力量顷刻就要崩溃离析,止不住满腔悲愤。哭泣终归是无济于事,她一时心如槁木,不甘道:“不要逞一时之气,但求问心无愧!金兵一日日逼近,兵凶战危,军队就是实力!”
赵明诚目光通透:“好吧,再听照儿一次,那些义军保存一日算一日吧。”
次日早起,夫妻们正用早食,赵真匆匆进来,附耳对赵明诚说了一番,明诚面色一凛,尚未发话,一名太监疾步进入庭院,上前行礼道:“官家急诏,请赵大人速随我走!”附耳说了一阵。明诚应着好,命太监先行一步,走至妻子面前,用极低的声音道:“自金人火焚扬州,吕颐浩、刘光世兵屯瓜洲渡,与金对垒。金人却连破真州、泰州、平江府、吴江、沧州。如今,宋军与金军的交战均是局部混战。常胜将军韩世忠被完颜宗望连番攻打,力战不敌,又无接应人马,撤退至淮阳、沭阳,一直到盐城。他将帅帐设在盐城的永宁寺,招兵买马,训练士卒,修筑工事,防御金兵。如今,又率领八千骑兵抗击平江、镇江的金兵。但若战败,将直接威胁到建康安危!因此官家急着南迁,宫内惊乱。你切莫着急,就在家里好好歇息,不必去内宫请安了。”
李清照应喏,送夫君到门外,看着夫君离去的身影,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急剧下坠。
宫中人多嘴杂,消息传递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前线的消息已传到别院,下人们皆显出焦虑惊怕之色。若是平江、镇江失守,金骑大举渡河,建康立破,直如当初两河失、汴京危?李清照在房中着急了半天,最后平静下来。赵构纵然南迁杭州,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将金骑堵截在长江以北。金军本就惧水,疲惫渡江,宋军以逸待劳,在战术和兵力上绝占优势。今日建康与当日汴京情形天差地别,料无失守之理。
果然,这日赵明诚回来得比往常早多了,他满脸阴云地进入书房落座,呆若木鸡。李清照轻轻走进来,掩上门,低声问道:“不会是江北失守吧?”
赵明诚呆了好久,突然失声痛哭:“官家圣谕,务必解散义军,解散水魅!”
李清照立即蒙了,半晌才道:“这,无法挽回了吗?大敌当前,他竟然忌讳咱们的军队!”
赵明诚只是摇头,不住地抽泣。李清照看着夫君的样子,心痛心碎,怎能不理解他的伤悲?一个人,一双手,日夜不息,千砖万瓦地垒成一座大厦,这大厦却突然倾塌。辛勤地,玩命地,夜以继日地推石头上山,满以为可以早成夙愿,未到山顶,石头却无故地滚落下来。
赵明诚嗓音喑哑:“杜充手下的勇将岳飞曾向赵构上书: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却被以‘小臣越职,非所宜言’的罪名削除军籍,驱逐了。”
李清照震惊道:“岳飞曾在联金伐辽时救过李迒,听说是个奇才。”
赵明诚鼻音浓重道:“皇帝南逃,本来就严重地影响了东京留守司和两河地区的抗金士气,对各地抗金义军的影响也很巨大。江北、河北的很多支抗金武装,闻帝南幸,无不解体。”
赵明诚双肩耸动,泣不成声。夫妻三十年,李清照从未见过这样痛哭不止的夫君,从未见过这样悲伤难抑的夫君,从未见过这样颓丧绝望的夫君。百般劝说无用,他说想一个人静静,她便无声地退出。满世界的灿烂阳光,李清照却陷入黑暗的缝隙。绿杏悄悄过来道:“夫人,西市那边有玩猴的,皮影戏、杂耍班,可热闹了!咱们去看看吧?”
“也好。”愁闷无法排遣,李清照点头答道。
建康府衙内的房屋共有六十余栋,八百多间,分为东、西、中三路。中路大堂、二堂、三堂、六科用房。东路原为迎宾游宴之用,是如今的神霄宫。西路军捕厅,门前有石狮、照壁、牌坊。出了军捕厅向西五十丈远,是改建而成的护法寺,供隆祐太后等后宫诸人烧香祈福。
护法寺的山墙西边就是建康府最热闹的西市,卖布匹、粮食、首饰、胭脂水粉的,卖刀剑的、卖农具的、卖小吃的、倒卖文物的、练把式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哨子的响声划破长空,卖艺的锣声敲的震天响——当当当……
“诸位大爷大奶大姑大姨大哥大姐,父老乡亲!当当当……”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当当当……”
“我们在河北经商,家产被金人抢光。借钱到贵地贸易,本钱全部赔光!当当当……”
“住店遇到贼店,差点剁成肉酱,当当当……”
“家父一病不起,至今无钱安葬,当当当……”
绳子和白布围成的场地,路过的人们好奇地站立,越集越多。
六岁的孙玉夫化着彩妆穿着戏服,站在马戏场的后台口,望望头顶明晃晃的太阳,想起被金人杀死的父母,不由得咬牙切齿:“我要杀金人,我要报仇!”
话音未落,她头上挨了一个响栗,痛得龇牙咧嘴,扭头看到马戏班主的女儿吉妊的嘴脸,比可恶的金人还要可恶。吉妊狠狠地推了孙玉夫一个趔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斥骂:“瞧你这钻沙的小娼妇,上场总是表演不好,还不服**,想杀我报仇?”
孙玉夫也不辩驳,但忍不住朝吉妊翻翻眼皮。
“钻沙的小娼妇!想翻天吗?”吉妊怒骂着,朝她伸开细长的鹰爪。
孙玉夫脸上多了一道指痕。
“下一个节目,六岁神童孙玉夫为各位表演‘百尺竿头’!当当当……”
“瞎吹!狗屁神童,一个小娼妇!”吉妊大声道,没打过瘾,有些不忿,猛地一推,孙玉夫便踉跄着走到场上,怯怯地走近又细又高的木杆。四周响起一片锣声、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