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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东流去(第2页)

于是开始分头行事。各族长召集自己族人到祠堂议事,做思想工作。李庄是个水陆大码头,帮会盛行,势力最大的是“哥老会”,范伯楷就是个袍哥舵把子。“那天他穿上不轻易穿的白绸衫,把白绸衫下面的两颗扣子解开,大包天往后一抹,八字脚在李庄的四方街上一蹬,身后的两个副印立即传话:‘午门接旨。’那是去茶馆开会的暗号。于是山山岭岭各乡各保邀邀约约,齐聚长江茶馆,共商‘支持抗战’,欢迎‘下江人’(当地人对内迁文化人的称呼)落籍李庄这一史上头等大事。”

码头。茶馆。四方街。这些平日里李庄最喧哗的地方,其实也是一个个江湖。而范伯楷等就是这些江湖里的一个个桩子,像长江上的“里桩”,系住来来往往的船只。

罗南陔等人草拟了一封十六字电文:“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李庄向逃难中的中国文化精英主动发出诚恳的邀请。为了表示诚意,又写了几份函件,从历史、地理、交通、物产、民俗、风情等方面逐一介绍,分致同济大学和国民政府行政院、教育部。

小小的李庄一下子迁入一万多人。那句“一切需要,地方供给”,包含着的大事小事,都需要李庄这几个人用肩膀去扛起来,但最大最难的事莫过于人心。“下江人”“吃人”的事件就是新文化和科学撞上了李庄那扇传统的“腰门”,属于新旧意识观念上激烈碰撞而产生的结果。

“大风始于青之末。”或是某个乡人偶然见了同济医学院的解剖课,或是见了史语所和体质人类学所藏有的殷墟出土的头盖骨,或是见了中国营造社画的古墓图……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在乡人口里出来后,四下里流窜,最后演变成“下江人”会“吃人”的恐怖谣言。宜宾专署召开紧急会议,决定专门派军队镇压散布谣言的聚众乡人,维持治安。会上,罗南陔好像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似的,他沉着地说:“人骨头引起的事件,就应该利用这些人骨头去解决。他们认为很神秘,我们就把它公开展览,请他们来看个究竟。”此话一出,傅斯年大声附议说“好主意”,全场人击掌叫好。罗南陔几句话避免了一场武力对蒙昧乡人的伤害。一场史无前例的科普展览也让远近乡人经历了一次新文化和科学知识的洗礼,大开了眼界。

四川省档案馆编撰的《抗战时期的四川——档案史料汇编》收录了一份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九日由罗南陔牵头书写的“南溪县李庄士绅为将孝妇祠依法由同济大学租定祈令南溪征收局转饬分柜迁让呈”,这是一份解决同大师生食宿而出面向政府当局提出的请求函:“各公私处所均已不顾一切困难,先后将房舍让出,交付同大……维护教育,繁荣地方,其责端在绅等,万难坐视……当此非常时期,官民同有协助政府,完成抗战之义务。绅等之所以积极协助同大者,良以该校学子,对于抗战贡献甚大。盖安定同大,间接即增强国家力量。”信函上署名:“南溪李庄镇士绅:张访琴、罗南陔、李清泉、罗伯希、杨君慧……”字里行间充满了民族大义,言辞之诚恳,令人动容。

这份申请函里,罗南陔等称他们自己为“绅”,或“士绅”。《说文解字》说:“绅,大带也。”古代人穿长衣服,腰上会有一条带子。《白虎通》说:“衣裳所以必有绅带者,示敬谨自约整也。”意思是衣服上有腰带的人,对自己要有道德行为上的要求。这条系在腰上以示衣服规整的带子,几千年来已从有形到无形,化为规范德行的一条准绳。这条绳也是一条纽带,沟通着民众,平衡着各方面的关系,也协调相互间的情感。

李庄的“绅等”,除了是纽带,还是那时李庄定盘的星。

“士”可以同时为“绅”。一些士,在当地为政,成为有名望者,影响了一个地方的发展,如罗南陔、张官周等。而“士”,大部分是从“绅”这个阶层培养出来。这些内迁文化人的家底,也大抵如此。这里就说考古学家夏鼐,因夏先生是抗战时期在李庄的温州学人,是我的乡人。

夏氏家族在晚唐僖宗时避乱由浙江绍兴迁至温州泰顺百丈口,此地是飞云江上游的第一个水路口岸。后有一支迁至飞云江的下游瑞安。夏鼐的曾祖父在瑞邑以儒学为业,壮年去世。夏鼐祖父失去依靠后,决定弃儒从商,只身从瑞安来到温州鹿城,在一家丝线店当学徒,后自立商号“夏日盛”。当时瓯邑富商有“二盛三顺”之称,即夏日盛、林益盛、潘聚顺、叶进顺、林万顺。夏鼐的祖父生有六子二女,其父文甫为四子。夏鼐的大伯父范九,以泰顺籍进学补秀才;二伯父铭如,继承丝线业,曾以夏金标之名,以世袭云骑尉权温州游击;三伯父星垣,初营铁丝行,后经营雨伞行;五叔志范,浙江法政别科毕业,曾做律师;六叔烈如,就读浙江法政大学,未毕业去世。夏鼐祖父,这位只身来温开创家业的夏家开山祖,在夏鼐八岁时去世,享寿八十三岁。夏鼐犹记祖父皓首长须,他与族兄弟绕其膝索糖果的情景。祖父去世,家人都说是去杨府山土地庙做土地神了,于是夏鼐和其他堂兄弟去看,见到杨府山的土地神与祖父神貌相似,因此深信不疑。

夏鼐的父亲善治家业,经营规模不断扩大,自行开设了一家瓯绸店。乡下田地最多时达四百余亩,城内尚有其他店宅数处出租。后来,买下位于温州仓桥街一〇二号的大宅院时,夏鼐十二岁。现在“夏里”——夏鼐故居已修建为“夏鼐纪念馆”。

夏文甫性情和蔼,重视族中小辈的教育,在家中设立私塾,延请先生授课,后来看到学校教育的成效,就送子女入新学。夏鼐的哥哥夏鼎曾就读于浙江省立第十中学,就是现在的温州中学,但未毕业,就赴上海读神州中医学校,也未毕业。对于长子学业未成,夏文甫常耿耿于怀,惋惜不已,于是把希望寄托在夏鼐身上,任其在外游学,甚至远赴英伦。

一九二七年,十七岁的夏鼐考取了上海光华大学附属高中部,开始了在外求学生涯。一九三〇年,夏鼐高中毕业后进入燕京大学,后转入清华大学。一九三四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历史系,同年十月,考取清华大学留美公费留学生,后改到英国留学。一九三五年,夏鼐去英国留学。一九三九年秋,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夏鼐由英国经埃及,取道印度、缅甸,于一九四一年初抵达昆明,又辗转到了四川李庄,受聘于内迁李庄的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参加了调查并发掘四川省彭山县豆芽房和寨子山的崖墓。一九四三年,夏鼐转入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参加了西北科学考察团,直到抗战胜利。

夏鼐能在外安心求学并工作,背后是父母家人的支持。他在一篇回忆家世的文章中写道:“先君怜我既从事于学,远出工作于外,不能制生业,以古稀之年,仍为我主持家务。我之所以能安心于僻愚不慕荣利者,以先父既不以养己者责我,而又宽我儿女猥众之忧故也。”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夏鼐从李庄启程,在国难的硝烟炮火中,艰难辗转了一个月,才回到家乡探亲。此时,游子已五年未归了。

国难当头,无寸土安宁。自从一九三八年农历正月二十七日,日本人的炸弹轰炸温州南塘机场开始,这个东南沿海小城就再也没平静过。一九四〇年十一月,三角门八角井被炸得最惨,二十余间矮屋成废墟,二十余人血肉横飞,停放在清明桥一带的三百多具棺材被炸得尸骨横飞。当时温州人编了顺口溜描述其惨状:“屋背飞满棺材板,红绿寿衣挂满山,捆绑全尸倒河滩,雪白骨头堆满街。”一九四一年至一九四四年之间,温州三次沦陷。夏鼐回家之时正是温州第二次沦陷期间,他数次携一家老小避难乡下,亲历日寇烧杀掳掠,并遇抢掠的日本兵与他持刀相向,命悬一线。

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八日,夏鼐再次辞别亲人,前往四川李庄。此次离家,不知何时再归来,国与家之间该如何取舍。《夏鼐日记》记录了当时家中的情状:

四月十四日,星期三:据云史语所将迁移至兰州工作。又谓赴桂专车可以搭乘。余返家后,将此事告父亲,父亲谓进止由余自己决定。母亲本来极不希望我出门,经解释后,亦承允诺。惟妻极端不赞成,下午且愤而出走,傍晚始返家。

四月十七日,星期六:返家后,见妻卧病在床,云午间发冷,体倦脊痛,呻吟不已,晚间更昏厥,殊为着急,恐是受了我出门赴川消息的打击,心想假若她病加重,将为之奈何!

四月十九日,星期一:昨天起秀君改变态度,允许我出门,但希望我能二年内返家。今日强颜欢笑,助我整理行装。

四月二十八日,星期三:晚间九时许离家。父亲嘱余不必顾虑家事,安心工作。母亲则烧香祈祷,祝余平安。妻黯然无语。

六月五日,星期六:船由泸州动身,午后四时许抵李庄,将行李送上岸……

滚滚长江奔入东海,东海之滨的夏鼐离别年迈的父母和弱妻稚子,溯江而上,到达长江的上游。夏鼐到了李庄,转入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奔赴大西北考古。

夏鼐不知道,此一别,父子从此阴阳两隔。一九四四年八月,温州第三次沦陷期间,夏鼐六十九岁高龄的父亲携全家二十余口,辗转乡下多处避难,操劳过度,突患中风,不幸逝去。父亲去世后,出身当地乡绅之家的母亲,仍为夏鼐操持家务。直到一九四六年,夏鼐归来,才与兄长分家。此时夏鼐母亲已七十三岁高龄。关山万里,炮火阻断,家书难托。一年后返家的夏鼐,才知父亲早已不在人世。

从一九四三年到一九四五年,大漠风沙中的寂寞考古,给了考古学家夏鼐最丰厚的回赠——“仰韶文化的彩陶片”,像一缕曙光,从中国西北大漠中升起,标志着中国史前考古的新起点,也意味着由外国学者主宰中国考古学的时代从此结束了。

夏鼐家人的深明大义是托起夏鼐的那座高山,而李庄以及在李庄的傅斯年等同仁给予夏鼐的是长江般的精神力量,还有夏鼐自己对中华民族文化大海一般的深情。

中央博物院筹备处设在李庄古镇上的张家祠。我跨进去,就看到夏先生英气勃发的身影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则设在离古镇几里外的板栗坳栗峰书院,此次没能去,就留些遗憾吧。有夏鼐先生在此,我对李庄自然多了一份情义。

内迁的“士”对李庄的“绅”是感念的。

一九四六年五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即将离开李庄前,傅斯年携五十多名专家学者,在李庄板栗坳栗峰书院立下“留别李庄栗峰碑铭”,碑文写着:“李庄栗峰张氏者,南溪望族。其八世祖焕玉先生,以前清乾隆间自乡之宋嘴移居于此,起家耕读,致赀称巨富。哲嗣能继,堂构辉光。本所因国难播越,由首都而长沙而桂林而昆明,辗转入川,适兹乐土,尔来五年矣。海宇沉沦,生命荼毒,同人等有幸而有讬,不费研求……安居求志,五年至今。皇皇中兴,泱泱雄武。郁郁名京,峨峨学府。我东曰归,我情依迟。英辞未拟,惜此离思。”此情此义正如甲骨文专家董作宾先生题签在碑额上的四个字——“山高水长”。

一九四六年十月,随着载有最后一批抗战文化人的轮船鸣笛起锚,李庄一下子空寂了。

岁月荏苒,如今“士”还在,“绅”已是一个文物级别的词了。在李庄,我对“绅”做了一次考古。沿着羊街——文昌宫、刘氏大院、胡姓大院、王家院子——安静的老宅院充满了历史的回声。这条古朴的小巷一直延伸到江边。沿途看见青砖墙上贴着一块水文记录牌,写着:“1966年9月1日,长江洪水275米(吴淞)。”相距不到五十步,又见一块水文记录牌:“2020年8月19日,洪痕。”

长江至李庄东去。“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多少英雄。”而几千年来,李庄经受住了一次又一次长江洪流的洗礼。“何以是李庄?”这也是一种答案吧。

二〇二一年八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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