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莉接着说,麦思,我觉得高羽确实有点儿问题,要慢慢解决。高羽说他羡慕我,一天一天地不用出门,不用在等电梯时发愁跟别人聊什么。高羽还说,他吃完饭在单位院子里散步,远远地看到一群人走过来就心惊胆战,他不想跟他们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羽又说,上一天班,啥事不干也累,耗得上。有工作也是事务性的,机器人做才合适。
麦思做手势止住她,尖刻地指出,别总高羽说高羽说,不就职业倦怠那点事吗?你又说了什么?
春莉苦着脸,我说得真不多,说先写了几年材料,没黑没白,后来安抚性地调去负责会务,挺清闲的,会前摆放茶杯,会中保持微笑、随时添水,会后倒茶叶根儿、洗杯子。但我怕,怕一辈子就是摆茶杯、倒茶水、洗茶杯了,怕一辈子,就这么散了。不是不想踏实工作,是这工作让人害怕。
麦思心里一酸。她想起春莉搬离她家前,很勤快地把搁板上的东西洗了个遍。
她仍然不能原谅春莉,大部分人,会逐渐变成没有任何技艺和才能的人,大部分人,在对一个和几个错误的保持甚至是捍卫中度过一生。她说,春莉,你知道吗?他已经习惯了繁琐沉重又毫无意义的工作,再坚持几年,一过四十就没感觉了,什么意义价值感,彻底没感觉了,多好!这几年也容易混,《足球经理》源源不绝地供给刺激和荣耀,没有失败和衰退。只要他不厌倦,就能永远沉浸在自我欣赏中,无害怡情。
春莉摇摇头,高羽心里亮堂着呢,他说你哄着他沉迷游戏,其实,你已经放弃他了。你觉得他不具备混世能力,不是那块料,也融不进那些圈子。
麦思更加厌恶春莉,她辩白道,我们在精神上一直能沟通,我爱惜他,就因为他不是精通世务的人。说白了没什么大志,只求个清静安稳,这不过分吧?
春莉歪着头,你真这么想?
麦思说,春莉,我们都不年轻了,三十多了。我再也没法忍受一个新的男人深入我的生活,每天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了。一想起来,仅仅是想一下,都觉得累。
沉默,沉默。
月亮升起来。湖面铺了一层淡奶油色的月光,湖水显得更加柔和沉静。
你实话告诉我,我是没有希望的,对吗?春莉的声音像从湖底传来,带着股微微的凉意。
麦思小心斟酌着措辞,说,春莉,你写的东西,我不确定。艺术家是另一类人,我不了解。
春莉说,我现在挺皮实的,有的编辑说话委婉,有的就很直接。我知道他们都讨厌我,怕我,躲着我。本来我以为,我能掌控它,心里有什么东西快胀破了,受够了被人摆布,受够了满身枷锁,以为写心里的东西会很容易,是顺手就能抓到的一根稻草。实际上,它更神秘,更飘忽。说真的,我并不清楚自己该干什么,突发奇想,稀里糊涂就……
她说着说着也觉得没意思,不瞎扯了,我有点儿怀念以前的工作。
麦思心里很难受,怅然若失。然而她太累了,没有精力再关心春莉的困境,也不想深究任何人任何家庭的真实细密的悲欢。
夜色渐浓,湖面上浮起薄薄的雾。隔着雾气看湖对岸的房子,灯光微茫,飘飘渺渺。麦思告诉春莉,高羽也没少给我泼冷水,日子比一片薄冰还要脆,失去任何一个人的固定收入,生活质量都会锐降。我们变着法儿地控制对方,一定不能出去,一定要坚持住。
春莉期期艾艾着,也许,真降了又如何?有那么可怕吗?多一点过简朴生活的勇气,少买点东西不就完了!
麦思没心思再讨论下去,不耐烦地说,春莉,你疯够了吗?不上班你能干什么呢?无论干什么都会有困惑,你思考得太多了,总会有困境。倒茶水洗茶杯又如何?享享清福、浑化于人世不也挺好?
向来随和的春莉沉下脸来,她望着远处的湖水,说,世事无常,你这饭碗,想端得稳就能端得稳吗?我看也未必。这么说吧,也许你追求和守护的东西本来就不存在,守也白守,我们从来没有真正掌控过什么,是不是?
麦思心底最深处的恐惧,被春莉攫住了。幼时看到的一幕,此刻不期然再次迫近到眼前。这几年她才意识到,她曾是某个历史节点的旁观者,她才明白了那个场景的微言大义。她记得那天阳光很好,从高空照下来,人们脸上的阴沉和凄迷却凝成挥之不去的浓雾。几百个中年技工木然地站在留州丙纶厂紧闭的铁门前,人身在地面上投下一大片阴影,据说,已经第十一天了,他们仍在确认自身的渺小和个人意志的虚幻,曾经坚信不疑的安稳,跟他们一刀两断,说断就断了。
她和高羽貌似主动又充满痛苦的坚守,霎时变得滑稽可笑。心底张皇,哪里安稳过,不过是无抵抗地腐烂罢了。她不敢再往深处想,狼狈地跟春莉道了别。最后,她在春莉脸上看到的表情是怜悯。春莉竟然在怜悯她。
这之后,麦思不识趣地用各种方式联系高羽,写下情意殷殷的短信和留言时,她非常讨厌自己。直到第三天晚上,高羽才主动给她打电话。
总算听到他的声音,麦思强忍眼泪,故作轻松地说,在哪儿逍遥自在呢?
高羽说,第一天,早晨起来先堕落地喝散装白酒,然后吃得很饱很饱,晚上喝浓茶,极度放纵。第二天,在深圳湾看了一天水鸟和大雁,站在海边,万事皆空,有一种把自己在世界上删除掉的快感。今天,在慈云寺做了一天义工。
麦思硬着头皮问,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