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一个妇人进来。那妇人三十岁模样,或许有四十岁,因为她生得很漂亮,漂亮能让人显得年轻,这是老天双倍的恩典。林安平让妇人坐下,却不把脉,也不问任何话,就开单子。单子上只写着一句:出门旅行。然后盖上汉寿亭侯的大印。只要不给药,她就分文不取。妇人瞄了一眼药方,低头疾走出屋。望着妇人的背影,她说:你看她,胭脂搽得多,衣服穿得少,这是男人不喜欢她了,她对自己作为漂亮女人的资本,绝望了。她的身体没病,就是焦心,是心病。出门旅行,或许能在路上碰到喜欢她的人,她又能找回信心。
可是,随着年龄增长,容颜不再,她总有那样一天。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埋着神秘的青春,哪怕这个人再老。至于你说的,光明耀世,光阴仍亏,那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命,但要每个人自己去悟,不悟,就消除不了幻想,跟着也就消除不了恐惧。我不过是给她一次机会。人的一生,有一次机会就够,不要梦想总有机会给你。老天已经待她不薄,她该满足。其实我是理解她的,不然也不会给她机会。她是想突破边界。道家炼丹,行外说是想长生不老,当然并没说错,但最根本的,是想突破边界:生老病死的边界。她也是。她希望自己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被追求。
这样做合适吗?比如说,她是有夫之妇,却在旅行途中有了艳遇……
我至少没叫她一个人去旅行。
我觉得这是狡辩,想继续问下去,又怕破坏了交流的气氛,反而封了她的口。毕竟,她从未有过婚姻,还是通常意义上的姑娘。
其实这担心是多余的,她正等着我问。在她心目中,人至高无上。她说,老天赐人,有人就好。她从那妇人的焦虑或者说绝望中,看到的不是青春和爱情的流逝,而是人脉的断绝。另一方面,人在明知某些生活的趣味正离自己远去时,却不愁苦,也不设法拯救(虽然往往无效),这样的人看上去正大光明,其实是无心也无脑;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并不等于生活本身,生活方式不论多么圣洁,只要无心无脑,就无任何道德可言。
原来她特别爱说,也特别想说。只是没有听众。她的听众都是她的信众,为数不多,文化很浅,除极个别跟她年龄相当,大都比她年长十多二十岁,甚至三四十岁。
她需要别样的听众,包括从俗世来的听众。
现在我成了她的听众。经过半个多月的交往,我感觉自己跟她有了默契。她也是这样感觉的。她表达这种感觉的方式,是问我一句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人不会忘记不愉快的事情。那天你不愉快,我开始也不愉快。
你不愉快是真的,她说,像你们这种县份上的人,往下面一溜达,到处都对你们笑脸相迎,我没做出那样子,你觉得受了怠慢,当然不愉快。而我,那天是盛装见你。我的服装分为三种,襆服、合服、胡服,我那天穿的是襆服,那是我的盛装,只有特殊场合才穿,平时是不穿的,你来这么多天,哪里见我穿过第二次?
我很惭愧,也很感动。只是不明白,既然盛装见我,为什么要给我脸色?反过来问也行:既然不打算欢迎我,为什么又要盛装见我?这事很久以后我才琢磨出来。
四
风在传,鸟在传,河水在传——传的都是林家生了个灾星。说那灾星非比寻常,耳朵像扇子,眼睛像灯笼,还长着獠牙。消灾除祸最简便的办法,是将她扔进河水,或者带上崖顶,投入山谷。命定的灾星都是这样收场的,不管是人,还是畜生——像狗长单耳,猪生六爪,都是灾星的标记。
可究竟如何处置,谢翠芬决定不了。也可能是忍不下心做决定。
她等着当家人回来。
林康是三天后赶回来的,进屋时已是后半夜。他进屋做的第一件事,是点上桐油灯,从柴屹崂里摸出弯刀,再去鸡圈里抓出母鸡,垫在门槛上,一刀剁了。随后,李子树淡黄色的木渣,把刀身上的鸡血舔得干干净净。这两个敢跟天意叫板的家伙,死得却这般平常,就是像鸡那样死去,也像树那样死去。死的同时已背上诅咒,再不能投生,再也没有来世。
接着,他回到屋子,扯下挂在墙上的一团乱麻,用桐油浸了,塞进吹火筒,做成火把。他将火把点上,横在灶台上,再吹熄油灯,进了里屋。出来时,他赤着上身,手里拎着一个包袱。当他举起火把,踏步出门时,谢翠芬的声音追出来:你要做啥子?他没回话。谢翠芬的声音再一次追出来:我的女儿呢!他这才知道是个女儿。说什么女儿,分明就是怪物!他的步子更实沉。谢翠芬的声音第三次追出来,这一次是哭声,很压抑,很低。
夜晚静得像是老天老地都闭了气。其实河水的喧哗排浪般涌来,只是他听不见。他只听得见婆娘的哭声。火把椭圆形的亮光之外,是胶成块状的黑暗,婆娘的哭声穿透黑暗的壁垒,一滴一滴,往外浸。天地间只剩下这哭声,这让他心烦意乱。为啥要哭得那样低呢?他站住脚,回过头怒吼:你狗日的是羊子变的呀?要哭不晓得大声哭哇?是哪个龟儿子把你喉咙捏住了哇?这一吼,女人不哭了。她不哭,那哭声却在,丝丝缕缕,将他缠住。
他继续走,每跨一步都特别用力,像要把缠住他的哭声挣断。
他是朝河边去的。
这条贯穿整个千峰大峡谷的河流,河岸都是一样的景致:石头挨挨挤挤,不留丝毫缝隙,连根草也不长。石头在暗夜里顽强地吐出白光。夜有多黑,石头就有多白。他迈着大步,直奔河沿。只是奇怪,包袱里的东西咋不吱一声?你再是个怪物,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也该吱一声。他使劲抖了几下,那团肉在包袱里跳**,但就是不吱声。未必死了?死了更好。死了的话,把她扔进河里,就不是杀,是埋。峡谷地区的死人,最近这些年才是往土里埋,以前全是往河里埋,拿深腰竹篓装了,往河里一丢,死人以站立的姿势,随水漂流。水不烂人烂,烂了也就是埋了。他没带竹篓,却带着包袱,包袱是他的衣服,尽管穿出了许多窟窿,却是他最见得人的衣服,用这衣服做她的棺材,也不算亏她。
冷气隐隐扑来,是快到河边了,固体般的浪头子,从光影里闪过。
他站在冷气的当口,拎包袱的手臂,使力划出一个半圆。
他闭上眼睛,咬紧腮帮,等待着包袱破水的响声。
响声迟迟没有传来。
因为包袱还在他手里。他没有扔。
他不甘心,要看了这怪物的模样再扔。
他蹲下身,将包袱放在石头上,瑟瑟索索的要去解开。
可他似乎还没动手,那小人儿自己就蹦进了火光里。
顿时,他惊得眼球外翻。
这孩子的耳朵不像扇子,眼睛不像灯笼,更没长獠牙。这孩子漂亮得让人心酸,是一个漂亮得让人心酸的孩子!毕竟只在娘胎里待了七个月,个头是小了些,可她身上没多出一样,也没减少一样,嫩红的皮肤底下,蜷缩着她安宁的睡眠。他就是这样想的,觉得女儿的睡眠,是被她吹弹即破的皮肤包裹着的。女儿井水、莲花和种子般的安宁,比她的漂亮更让他震惊。
火把在他手里呼啸。他站起身,将火把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旗帜。猎猎风声里,他对着长河呼喊:她不是灾星,我的女儿不是灾星,我的女儿是从天上来的!
河水不管这些,一如既往地奔向更加狭窄的山口。
但从此以后,从天上来的,就成了林安平的符号。
当父亲把她拎回家去,告诉母亲说,我们的二女子是从天上来的,母亲就无日不对着她的耳朵讲:娃,你只是借我的肚子成了人形,可你不属于我们这个人世,你是从天上来的。妈生了你,就把你养大,你长大过后,就不要在家里待,自己回到你的仙班里去。